初音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回了那间用厚重帘幕隔出的简易更衣区。
帘子“唰”的一声拉拢,将外面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暂时隔绝
但是却隔不断他方才那句“好久不见,初音”在耳膜内的反复回响。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急促到近乎紊乱的呼吸声。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她听来无比清晰的锁舌滑动声从门外传来。
柒月把休息室的门关上了。他让自己待在门外,不仅是为了避嫌,更是将一片绝对私密、不受打扰的空间完全留给了她。
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发着细小的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抓住了演出服的腰带扣。
冰凉的金属扣解开腰带随之滑落,小领带顺手解开,细腻却陌生的面料随之从肩头褪去,如同剥落了一层精心描绘、却终究不属于自己的外壳。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件承载了今夜所有光芒与紧张的裙子叠好,仿佛在收敛一个易碎的幻梦。
她加快了动作,柔软的常服面料取代了演出服的挺括,熟悉的舒适感包裹住身体,也仿佛将那个名为“初华”的偶像暂时妥帖地收拢了起来。
她对着帘子缝隙里能瞥见的一小块镜面碎片,快速整理了一下头发,确认自己变回了“三角初音”,才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布帘。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他关上的那扇门静静立在那里。
她走过去,手握上门把,轻轻拉开。
柒月就站在门外的走廊上,背对着门,身姿挺拔。
听到开门声,他方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她换好的常服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仿佛在确认什么。
“走吧。”他没有多余的话,转身便向着走廊另一端,标有“安全出口”和消防通道示意图的方向走去。
初音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他推开沉重的防火门,不同于电梯间的明亮,消防通道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光
空气中满是新建筑特有的味道。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柒月走在前面,为她挡住了大部分前方未知的昏暗。初音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初音跟着他,从8楼沿着冰冷的金属扶手一步步向下。
周围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隐约从楼外传来的、被过滤后的城市底噪。
这种安静并不让人尴尬,反而像为氛围的酝酿助力。
他不需要回头确认,她知道他会带她去一个合适的地方
她也不需要寻找话题,只是跟着他的引领,一步步离开刚才那个充斥着舞台余韵和复杂情绪的休息室,走向一个他选择的、可以安静说话的空间。
最终,在6楼的楼梯口,他再次推开一扇防火门。
门后是一条尚未完全投入使用的走廊,一侧是巨大的落地窗,映照着涩谷璀璨的夜景,另一侧则有几个房间门。
他走向其中一扇,推开门。
“这里暂时空着,以后会规划成休息区。”他侧身,让初音先进入。
初音走了进去。这是一个空旷但视野极佳的房间,没有多余的家具,只有几张临时摆放的沙发和茶几,巨大的玻璃窗外是流动的城市光河。
当她回头时,柒月已经轻轻带上了门,将楼梯间的寂静与城市的喧嚣一同关在了外面。此刻,这个空旷的、未来的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两人并肩站在玻璃护栏前,沉默了片刻。初音的手指紧紧攥着外套的边缘,指节泛白。
她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关于感谢,关于舞台,关于这么久以来的思念,但每一句都觉得不合时宜,显得笨拙。
最终,是柒月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平静:
“紧张?”
初音猛地回过神,用力摇头,又觉得不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蝇:“……有一点。”
不是因为舞台,是因为你。
“演出的时候看不出来。比我想象的更稳。”
柒月评价道,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霓虹上,
“……因为,不想让你失望。”
初音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懊恼地抿住唇。这样的话,说出来会不会显得太沉重?会不会给他压力?
柒月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在夜色和远处灯光的映衬下,看不分明。
他转回头,语气平淡,“你不需要为此背负压力。我帮你,是因为看到了可能性。最终走上舞台的是你自己,抓住机会的也是你自己。”
他的话理性而客观,像是在陈述一个商业事实。
这并没有错,却让初音心里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她渴望的,或许不仅仅是这种“投资者”式的认可。
又是一阵沉默。初音搜肠刮肚,想找一个安全的话题。
“那个……柒月君,最近……有写新歌吗?”
她问出了一个所有粉丝都会问的问题。问完她就后悔了,这太普通了,普通到和那些通过屏幕了解他的人毫无区别。
“在构思。”柒月的回答依旧简短。
初音试图分享自己的生活,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与他产生关联的部分,
“我、我最近在练习电吉他,老师说我进步很快……就是,手指还是会很痛。”
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嗯,初期都这样。坚持下去,形成肌肉记忆就好了。”
柒月没有在意初音随口提及的话题,只是顺着讲下去。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初音感到一种无力感。
她对他的世界一无所知,不知道他除了音乐还喜欢什么,不知道他平时会做什么,不知道他开心或烦恼时会是什么样子。
她拥有的,只有那个海岛上如神明般降临拯救她的瞬间,以及屏幕上、音乐里那个完美却遥不可及的“丰川柒月”。
她甚至不知道,此刻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是应该像粉丝一样充满崇拜?还是像……像什么呢?她连一个合适的定位都找不到。
“我……”
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微微颤抖
“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
终于,她还是将这份无措说出了口。与其笨拙地寻找话题,不如坦白自己的窘境。
柒月再次转过头,这次,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一些。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惶恐、真诚,以及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纯粹的情感。
他忽然向前一步,靠近了玻璃护栏,指向下方城市中某个隐约可见的、如同光带般的区域。
“看到那条比较暗,但轮廓很清晰的带状区域了吗?”他的声音放缓了些。
初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努力分辨:“嗯……”
“那是代代木公园。白天看的话,绿化很好,我想,如果哪一天实在没了灵感,就去哪里走走。”
他顿了顿,继续道
“不像海岛,东京很难看到完整的星空。但有时候,在这些高楼缝隙里找到一片相对安静的绿色,感觉也不错。”
柒月指向代代木公园的分享,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虽然激起了涟漪,却未能真正打破初音内心迅速凝结的寒冰。
就在刚才,因为他的靠近和那罕见的、带着个人色彩的分享,初音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一股热流冲上头脑,让她暂时忘却了一切。
可当那阵激动的晕眩过去,冰冷的现实如同深夜的海水,重新淹没了她。
沉默中,初音的思绪疯狂翻涌:
他刚刚……是在对我分享他的生活吗?
可是,我该怎么回应?我说“我不知道”,这是多么苍白无力的回答。
我对他世界的了解,贫瘠得如同海岛上被烈日曝晒的礁石。
她知道他是万众瞩目的天才音乐人,知道他的《Lemon》唱碎了无数人的心,也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丰川家少爷,掌握着她难以想象的资源与未来。
更刻骨铭心的,是那个彗星之夜,他如同神明般降临,看穿她所有的不堪与伪装,却给了她“成为星星”的救赎指引。
可除此之外呢?
她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是如同他眼眸般深邃的灰色,还是如同他歌曲里偶尔流淌的、忧郁的蓝?
她不知道他私下会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开怀大笑,笑声是怎样的?
她不知道他除了音乐,是否还会在某个午后,安静地读一本书,或者只是单纯地望着天空发呆?
她不知道当他疲惫、当他遇到创作瓶颈时,会做什么来放松自己,是像刚才说的去公园散步,还是有其他不为人知的习惯?
她对他的全部认知,几乎都牢固地构筑在两个支点上:他光鲜亮丽的公众形象,以及她自己基于那一次救赎而无限美化的幻想。
她是为他来到东京的,这个目标像北极星一样指引着她所有的努力。
可讽刺的是,当她终于历尽艰辛,站到了他面前,她却悲哀地发现,她对这个她愿意倾尽所有去靠近的人,一无所知。
这种认知上的巨大鸿沟,在此刻面对面、呼吸可闻的距离下,不再是遥远的思念,而是变成了一道令人窘迫、甚至绝望的深渊。
她连一个像样的话题都找不到,她的爱好就是他,她的动力源泉也是他,这让她在他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和……可笑。
而且……
一个更冰冷、更沉重的念头,如同潜伏的水鬼,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往绝望的深渊拖去——
协议。
她与丰川定治那个冰冷的交易。那句“不要再以任何形式接近祥子或柒月”,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灵魂上。
她是为了母亲和妹妹的未来,用自己的“远离”换取了生存的资本和这张通往东京的门票。
即使离开了海岛,来到了东京,即使她此刻就站在他身边,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初音感觉自己与柒月之间的距离,在这场晚会之前,本质上并没有缩小。
她依然只能像在海岛时那样,通过冰冷的手机短信和网络上的新闻资讯来拼凑他的生活。这,已经是她在不违背协议的前提下,所能做到的、最极限的“接近”了。
今晚的相遇是意外,是巧合。
而之后呢?她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一次次地“接近”他?
每一次的靠近,都像是在悬崖边行走,都可能触发定治的怒火,毁掉她好不容易为家人争取来的一切,也毁掉她刚刚看到的、属于“初华”的那一点点微光。
悲观的抗拒,如同冰冷的潮汐,迅速淹没了刚才因他靠近而泛起的一丝暖意。
她下意识地,微微向后缩了缩身子,仿佛这样就能拉开一道安全的界限,履行那份她自以为还在束缚着她的承诺。
她甚至不敢再去看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怕他从她眼中读出这份“违约”的恐惧和挣扎。
初音并不知道,她视若枷锁的协议,那个她以为无法逾越的“不许接近”的禁令
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被柒月用他的智慧巧妙地破解、甚至反转了。
柒月获得了她的“人生参与权”,而她却仍在为自己“不该有的靠近”而内心备受煎熬,准备着再次将自己推离他的世界。
这份巨大的信息差,让她的退缩和悲观,蒙上了一层令人心碎的悲剧色彩。
她低下头,看着东京璀璨却冰冷的光河,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疏离:
“柒月君……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我该回去了,真奈和三泽桑可能还在等我。”
她选择了逃离。不是因为不想靠近,而是因为,她以为自己“不能”,也“不配”如此靠近。
她以为,保持距离,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包括对她心中那轮不可替代的、唯一的明月。
初音的话音在空旷的平台上带着一丝微弱的回响,消散在夜风里。
她不敢再看柒月,仿佛多看一眼,刚刚下定的决心就会瓦解。
她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将他的侧影刻入心底——那挺拔的身姿,那在夜色中依旧清晰冷冽的轮廓,都将成为支撑她走下去的全部力量。
是的,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归来。
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如同黑暗中破晓的微光。
现在的分别,不是永别,而是积蓄力量。
是为了有一天,她能真正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不再受制于任何协议,能够堂堂正正地、以一个平等的姿态,重新站到他的面前。
到那时,她将不再是需要任何人庇护的脆弱雏鸟,而是能与他并肩翱翔的羽翼。
这个想法像一剂强心针,注入她几乎要被悲伤击垮的身体。
她必须忍耐,必须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挣脱定治的经济枷锁,强大到足以配得上他曾经赋予她的“星星”的期望。
她缓缓转身,动作带着偶像练习后的平稳,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
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而坚定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此刻与未来的距离。
一步,两步……她正在主动走入一段或许漫长、但充满希望的孤独旅程。
她以为这就是他们之间暂时的结局,一个为了未来光明而必须经历的、短暂的黑暗。
然而,就在她的心脏因这自我放逐而剧烈蜷缩,眼眶难以控制地开始发热时,柒月的声音再次响起了。
那声音并不高昂,却像一道精准无比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假面,也冻结了她逃离的脚步。
“你以为,你和他之间的那个协议,还能束缚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