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像一根细小的冰刺,猝不及防地扎进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酸麻。
那块冷硬的糕点,门口模糊却冷漠的身影,以及那句“谢家不养废物”……它们拼凑出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年幼的谢予琛。
那个在世人眼中生来就该站在云端的天之骄子,他的童年,似乎并非只有光环与纵容。
那份刻进骨子里的偏执与强悍,是否也源于某种……冰冷的淬炼?
我垂下眼,不敢再与他对视,生怕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会泄露我窥见的秘密。
那不是属于我的记忆,却比我自己亲身经历的某些伤痛,更让我感到窒息般的难过。
“没什么。”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试图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回胸腔,“只是……有点累了。”
他似乎并未完全相信,审视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
那目光锐利,带着他惯有的探究,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但最终,他只是“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他将用过的纸巾和碗勺收拾好,动作间恢复了往常的利落,仿佛刚才那片刻流露出的、与记忆碎片中重叠的脆弱,只是我的错觉。
病房里再次陷入安静。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处理公务,只是重新坐回那张椅子上,拿起之前翻阅到一半的财经杂志。
但他并没有看进去,指尖长时间停留在同一页,目光虽落在铅字上,焦距却不知散在何处。
我们各自被自己的思绪包裹,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对峙的张力,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共同承载着什么的沉重。
接下来的两天,在这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中度过。
谢予琛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病房,监督我吃饭、吃药、休息。
他的话依旧不多,命令式的口吻也未曾改变,但在一些细节上,却有了不易察觉的松动。
比如,他不会再将周彦珩送来的花直接扔进垃圾桶,而是任由护士将其放在离病床最远的窗台。
比如,在我询问母亲近况时,他虽然依旧蹙眉,但会言简意赅地告知“稳定”,不再用沉默或转移话题来回避。
我们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临时协议:不过问彼此心底的暗礁,不触碰那条名为“猜忌”的高压线,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基于“责任”与“恢复”的和平。
然而,那份因记忆碎片而生的触动,却在我心里悄然生根发芽。
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他。
观察他接电话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疲惫与不耐;观察他长时间处理文件后,下意识揉按太阳穴的小动作;观察他看着窗外夜色时,那双深邃眼眸里偶尔掠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茫。
我甚至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极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旧疤。以前从未留意,此刻却忍不住去想,这道疤痕背后,又藏着怎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这种观察,带着一种隐秘的酸楚和无法言说的靠近欲。
第三天下午,物理治疗师来带我去做复健。长时间的卧床让我的肌肉有些无力,简单的站立和行走练习都显得格外艰难。结束时,我已是满头虚汗,小腿不住发抖。
谢予琛一直等在复健室外,见我出来,他几步上前,手臂自然而然地伸过来,想要搀扶。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几乎是本能地,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我手臂的瞬间,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甚至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不是因为厌恶,而是……一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混合着紧张、迟疑,以及那份刚刚萌芽的、试图理解却不知如何是好的复杂心绪。
他的动作顿住了。
手臂悬在半空,指尖距离我的衣袖只有毫厘之差。他低头看我,眼神骤然沉了下去,刚才那点不易察觉的缓和瞬间冻结,覆上一层薄冰。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看到了他眼底迅速积聚的风暴,那是一种被拒绝后的愠怒,以及更深沉的……自嘲。
就在我以为他会再次摔门而去,或者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时,他却只是极轻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冷笑。
然后,他收回了手。
没有任何触碰。
“自己能走?”他声音冷硬,听不出情绪。
我喉咙发紧,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刚才的反应伤到了他,或者说,印证了他内心深处某种“我不值得被靠近”的预设。可解释的话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难道要告诉他,我躲开,不是因为排斥,而是因为窥见了他童年的伤痕,以至于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份看似强势、内里却可能同样千疮百孔的靠近?
他不再看我,转身,迈步走在前面。背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针尖上。小腿的酸痛远不及心里的懊恼和酸涩。
回到病房,他径直走向茶几,拿起水杯灌了几口冷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犹豫了很久,我最终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谢予琛。”我轻声叫他。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握着水杯的指节微微泛白。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拉住了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手腕上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是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奔流的血液和脉搏有力的跳动,以及那道虎口处旧疤的细微凸起。
他没有立刻甩开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握着他的手腕,指尖传来的温度有些凉。我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轻轻地拉着,像一个笨拙的、试图示好的孩子。
“……刚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微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但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脊背,似乎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线。
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坚冰,仿佛被这小心翼翼触碰,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有微弱的光,透了进来。
(第五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