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坦白,像一道泄洪闸,冲走了横亘在周可可和“开推公寓”之间的无形隔阂。郭包佑他们不再小心翼翼,而是以一种更自然、更温暖的方式接纳了这对命运多舛的母子。他们轮流来医院探望,送来营养汤和换洗衣物,陪楼笑笑说说话,也试着和周可可聊些轻松的话题,尽管少年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
楼笑笑的身体在药物的辅助和精心的照料下,恢复得比预期要快一些。她已经可以靠着枕头坐很久,甚至可以尝试着在周可可的搀扶下,在病房里缓慢地走几步。伤口依然疼痛,但精神好了很多。
随着身体的好转,一个全新的、却又无比尴尬的课题,摆在了周可可和楼笑笑面前——如何“自然”地相处。
母子关系是确认了,但外在的形态却如此错位。一个是内心沧桑、背负着沉重过去的少年,一个是灵魂成熟、却困在少女躯壳里的母亲。他们之间横亘着十年的生死相隔,以及一层薄薄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年龄与外貌的障壁。
周可可的守护是沉默而笨拙的。他依旧会定时帮她测体温、喂水、调整靠枕,动作细致入微,却始终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僵硬。他的眼神不再冰冷,却常常显得茫然无措,尤其是在与楼笑笑目光相接时,他会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安放那份汹涌而复杂的感情。叫他像对待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撒娇、亲昵?他做不到。叫他像对待一个同龄“邻居姐姐”那样随意、自然?那更不可能。
楼笑笑将儿子的窘迫看在眼里,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怜惜。她知道,可可需要时间。她试着主动打破僵局。
“可可,”一天下午,阳光暖融融地照进病房,楼笑笑靠在床头,声音还有些虚弱,“能帮我把那边的相册拿过来吗?”
周可可正坐在窗边发呆,闻言愣了一下,随即默默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起那本郭包佑带来的、装着公寓成员一些日常照片的简易相册,递到她手上。
楼笑笑没有立刻翻开,而是轻轻拍了拍床边空着的位置:“坐这儿吧,离得近些。”
周可可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迟疑了几秒,才动作有些机械地挪过去,坐在床沿,身体却绷得笔直,与楼笑笑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
楼笑笑心中暗叹,没有强求。她翻开相册,指着一张照片,那是前不久白三碗过生日时拍的合影,照片里大家都笑得很开心,周可可站在最边缘,脸上是那种他惯常的、带着疏离感的浅笑。
“你看这张,”楼笑笑的声音很轻柔,“宋漂亮那天可高兴了,酷腾还偷偷在蛋糕里多放了她喜欢的芒果。”
周可可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还有这张,”楼笑笑又翻到另一页,是郭包佑在厨房手忙脚乱煮火锅的场景,“郭经理总说自己是美食家,其实每次煮火锅都咸得要命。”
周可可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楼笑笑继续慢慢地翻着,用平和的语气讲述着每张照片背后的、公寓里那些琐碎而温馨的小事。她没有刻意煽情,也没有追问过去,只是像闲聊一样,分享着“现在”的生活点滴。她在用这种方式,一点点地将周可可从那个充满仇恨和黑暗的封闭世界里,拉回到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平凡的现实中来。
周可可起初只是被动地听着,身体依旧紧绷。但渐渐地,在母亲平和而持续的絮语中,他紧绷的神经似乎有了一丝松懈。他开始会随着她的讲述,目光在照片上多停留一会儿,甚至在她提到某个有趣的细节时,喉结会微微滚动一下,像是在吞咽一声轻笑。
“可可,”楼笑笑合上相册,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妈妈……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让你很别扭?”
周可可猛地抬起头,对上母亲那双清澈却盛满了温柔和理解的眼睛,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慌乱地摇了摇头,又飞快地低下头。
楼笑笑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成拳、放在膝盖的手背上。她的手还很凉,带着病后的虚弱,但那份触碰,却让周可可浑身一颤。
“没关系,可可。”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慢慢来。妈妈回来了,这次,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句“有的是时间”,像一句咒语,悄然化解了周可可心中一部分焦灼和不安。他感受着手背上那微凉的触感,鼻尖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有抽回手,只是将头垂得更低,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一个微小的进步,却是一个重要的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周可可似乎放松了一些。他会主动帮楼笑笑削苹果,虽然动作笨拙,削得坑坑洼洼;他会在医生查房时,更详细地询问注意事项;他甚至开始尝试回应楼笑笑的一些闲聊,虽然只是简单的“是”、“不是”、“还好”。
母子二人,就在这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以一种外人看来或许依旧生疏、但对他们而言却意义非凡的方式,重新学习着如何相处。每一次眼神的短暂交汇,每一次指尖的轻微触碰,每一句简单的对话,都在一点点地修复着那道被时间和悲剧撕裂的鸿沟。
康复之路,漫长而艰辛。但在这条路上,他们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病房,也照亮了这对正在废墟上,用笨拙的爱意,一点点重建家园的母子。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他们学会了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