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高层书架区,人迹罕至。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被密集的书脊切割成一道道光束,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如同悬浮的星辰,缓慢地起舞。这里是寂静的王国,只有纸张翻动的微弱沙沙声,像是时间的低语。
靡思抱着那本厚重的无名古书,找到了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那是一个被两排高耸入顶的书架夹出的狭小空间,仅有一张孤零零的旧木桌和一把椅子。她将书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惊起一片尘埃。
她坐下来,指尖轻轻拂过那磨损严重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黯淡的烫金符号,在光线下反射出微弱的光。她的心跳有些快,带着一种即将揭开禁忌秘密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悸动。
深吸一口气,她伸出双手,缓缓地,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霉味与陈年纸张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纸页泛着一种病态的蜡黄,边缘已经脆化,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上面的字迹并非印刷体,而是用一种已经褪色的深棕色墨水手写的,笔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仿佛记录者在不同心境下的产物。
这不是一本历史书。更像是一本……由无数人共同完成的、关于绝望的剪贴簿。
最开始的几页,是一些关于小镇建立初期的剪报。内容大多是官方的宣传,赞美着这片土地的宁静与美好,但剪报的空白处,却用红色的墨水写满了潦草的批注。
“谎言。”
“他们不知道脚下埋着什么。”
“湖水是血的颜色。”
接着,画风突变。不再是剪报,而是一页页的日记。笔迹换了个人,娟秀而压抑。
“……又起雾了。父亲说这是小镇的恩赐,能洗涤灵魂。但我总觉得,雾里有东西在看着我们。它们的轮廓在雾中扭动,像是在模仿人的姿态……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他们会说我疯了。”
“……祭典就要到了。他们说要向‘神’献上最纯洁的祭品,才能换来一年的安宁。萨拉被选中了。她昨天还在对我笑,今天就消失了。大人们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狂热的虔诚。我害怕。”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的几页被粗暴地撕掉了。
靡思的手指微微有些发冷。她继续向后翻,看到了一些粗糙的素描画。画上是各种奇形怪状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生物。其中一幅,画着一个穿着护士服、头部被绷带缠绕的扭曲身影,旁边标注着:“她们听见声音就会过来。不要尖叫。”
她的目光,最终被一页单独的、用不同纸张粘贴上来的笔记所吸引。那纸张更现代一些,字迹也更刚劲有力,像出自某个调查员之手。
“……根据当地的古老传说,这个小镇是现实与‘里世界’的交界处。当内心怀有强烈罪恶感、悔恨或欲望的人来到这里,小镇会具象化他们内心的黑暗,形成一个独属于他们的炼狱。在这里,怪物不是外来的入侵者,而是……自己的一部分。”
“……在所有具象化的‘惩罚’中,最特殊也最古老的存在,被当地的原始信仰称为‘红金字塔’。它不是特定的某个怪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职责’的化身。它是审判者,也是处刑人。它会无情地追杀那些罪孽深重之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执行惩罚。传说,它的存在,是为了强迫罪人直面自己的真相。它……不会伤害无辜者。”
看到“红金字塔”和“不会伤害无辜者”这几个字时,靡思的呼吸猛地一滞。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轻轻抚摸着右手腕上那道浅红色的印痕。
昨夜那冰冷的铁链,那巨大的、拖行在地上的刀刃,那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影……一切都与这段文字形成了诡异的重叠。
他没有伤害她。他甚至……保护了她。
是因为,她在他眼中,是“无辜者”吗?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脊背升起。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推进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泥沼。
她颤抖着手,继续向后翻动。书页已经所剩无几。
在倒数第二页,她看到了一行用血写成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
“我看见了我的脸。在祭品的脸上。”
然后,是最后一页。
这一页上什么都没写。只在正中央,用两个生锈的回形针,别着一张小小的、已经褪色发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某个古老的祭坛。上面站着一群穿着奇怪服饰的镇民,他们的表情狂热而肃穆。而在人群的最前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她穿着白色的长袍,黑色长发,眼尾似乎有一颗痣,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的酒窝。
那张脸……
那张脸,和镜子里的靡思,一模一样。
而在女孩的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模糊的身影。看不清他的头,但能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屠夫式的、沾满深色污渍的……围裙。
啪嗒。
那本厚重的古书从她已经麻木的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扬起一片死寂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