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未真正静止，只是感官上的震撼让一切变得缓慢。
白茯苓悬挂在巨蛇冰冷的鳞片上，急促地喘息着，方才那番动作和嘶喊几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体内丹药化开的灼热与伤势的冰冷撕扯着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咬紧牙关，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那颗近在咫尺、微微发光的红石，以及巨蛇那双猩红竖瞳中剧烈变幻的情绪。
暴戾、困惑、茫然……最终，定格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古老孺慕与狂喜的震颤。
“……泠……音……” 一个艰涩、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少年清越底色的声音，直接从巨蛇的意念中，断断续续地传递到白茯苓，以及下方所有紧绷着神经的人识海中。
巨蛇庞大的身躯开始发出柔和的、暗金色的光芒，那遮天蔽日的形体在光芒中迅速收缩、变化。黑曜石般的鳞片隐去，恐怖的血盆大口消失，粗壮的蛇身化作人形……
光芒散去，原地出现了一个身着玄黑色绣金边长袍的少年。他看起来约莫人类十五六岁的模样，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精致却带着妖异的俊美，一双眸子不再是竖瞳，而是清澈的琥珀色，只是眼尾微微上挑，残留着蛇类的特征。额心处，那颗赤红宝石依然镶嵌，如同一点朱砂痣，为他增添了几分神秘。他身形还有些不稳，似乎不习惯以人形站立，眼神却急切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从半空落下的白茯苓。
“泠音神女……真的是你？” 少年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哽咽，他踉跄着上前两步，似乎想触碰白茯苓，却又不敢，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琥珀色的眼眸里迅速积聚起水光，“我……我好想你……我一直守着这里，等你……我以为，再也等不到了……”
这骤然的转变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苏见夏手里的秋水剑差点掉在地上，她看看那少年，又看看白茯苓，嘴巴张成了圆形。沈星河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喃喃道：“变、变成人了？还、还是个孩子？”
白茯苓落地时晃了一下，勉强站稳，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万年前焦土边那双哀求的清澈眼睛与此刻重叠。她压下喉间的腥甜和翻涌的心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是我。没想到……你能成长至此，还保留着这颗石头。”
少年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却又慌忙用袖子去擦，显得稚气未脱：“神女赐予的，我死也不会弄丢！它护着我灵智，熬过了最难的岁月……” 他说着，目光终于从白茯苓身上移开，带着好奇和后知后觉的敬畏，看向她身后那群人。
这一看，少年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比刚才更白，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腿肚子都开始打颤。
“战、战神玄弋？！” 他惊恐地看向手握惊夜枪、神色复杂望着这边的陆时衍，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道，“还、还有魔尊……陨星魔焰的气息……您、您怎么也……” 他的目光扫过路无涯手中尚未收起、散发着凛然正气的凌霄剑，又看向陆时衍，显然被这混乱的正邪气息组合搞懵了。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苏见夏身上，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圣、圣后揽月神女？！” 在他古老的记忆里，那位高居九天、清冷绝尘的圣后形象，与眼前这位握剑警惕、容貌娇艳却气质截然不同的女修重叠，让他彻底凌乱。
苏见夏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和坦率：“哎，那是以前的老黄历了，我现在就是苏见夏，前圣后，早就不干了。”
少年蛇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显然万年的幽居让他对神域后来的变迁一无所知。他定了定神，想起方才的冲突和后怕，连忙朝着陆时衍、路无涯、苏见夏等人的方向，规规矩矩、略显笨拙地行了个古老的揖礼，姿态放得极低：“小妖赤炎，方才不知是诸位尊驾，多有冒犯，险些酿成大祸，还请……请诸位恕罪！” 他额头的红石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闪烁。
行完礼，他又立刻蹭回白茯苓身边，挨得近近的，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安全感，眼巴巴地看着白茯苓，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信赖和亲近。他完全没注意到，或者说忽略了，不远处那道一直沉默伫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意的冰蓝色身影。
赤炎看着白茯苓略显苍白却平静的侧脸，想起万年前神女征战四方、偶尔流露的寂寥，又看看眼前这明显关系复杂古怪的一行人，少年心性加上对救命恩人的绝对关切，让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点天真和好奇，悄悄问道：
“泠音神女……那……那你现在和主神在一起了吗？” 在他的认知里，万年前泠音神女追随主神青珩，乃是天经地义。
这句话问得轻轻巧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白茯苓勉强维持的平静。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长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瞬间翻涌又迅速冻结的波澜。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望着前方虚空，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凉薄的笑，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清晰地传入近处几人耳中：
“……无福消受。”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自己身上秾丽的衣裙，和指尖残留的、与路无涯疗伤时沾染的、极淡的魔气印记，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近乎自弃的、嘲讽般的味道，补充道：
“我现在是——魔、后。”
“魔后”两个字，她说得缓慢而清晰，仿佛在强调，又仿佛在对自己宣告。
赤炎显然被这个答案惊呆了，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更圆，小嘴微张，看了看白茯苓，又下意识地偷瞄了一眼不远处面无表情、血瞳深邃的路无涯，再联想到刚才感应到的陨星魔焰……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神女……成了魔后？这、这比他知道的任何上古秘辛都要震撼！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终于越过了白茯苓和路无涯，落在了更后方，那个一直如同冰雕般沉默的身影上。
玄衣，冰蓝，孤峭，冷漠……还有那即便收敛也依旧令人灵魂战栗的、属于至高神只的冰冷威仪……
赤炎的呼吸骤然停滞，脸色“唰”地一下惨白如纸，比刚才认出玄弋和魔尊时还要惊恐万倍！他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牙齿都在打颤：
“主、主神……青珩……？！”
他竟然一直没注意到！主神竟然也在！而且就站在这里，看着他像个小丑一样围着泠音神女转，还问出那种蠢问题！这阵仗……赤炎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万年的修为都压不住此刻源自灵魂本能的敬畏与恐惧。
他几乎是连滚爬地转向沈清辞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下身，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小妖赤炎，拜见主神！方才眼拙，未能识得天颜，狂悖无知，冲撞尊驾，罪该万死！请主神恕罪！”
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让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沈清辞终于有了反应。他冰蓝色的眼眸，缓缓垂下，落在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少年蛇妖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只是在看一块石头，一片落叶。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让赤炎起身。
白茯苓看着赤炎惊恐万状的模样，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丝复杂难言的涩意。她知道赤炎的恐惧源自血脉和灵魂深处对青珩的敬畏，与“沈清辞”无关，但这一幕依然刺眼。她上前一步，挡在了赤炎和沈清辞视线之间，虽然这举动在绝对的威压面前显得徒劳，却是一种无声的姿态。
“赤炎，” 她开口，声音恢复了冷静，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失态从未发生，“起来吧。主神……大人，不会与你计较。” 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沈清辞。
赤炎闻言，如蒙大赦，却还是不敢立刻起身，直到感受到那股锁定他的冰冷威压似乎略微松缓，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垂着头，再不敢乱看，乖巧地缩在白茯苓身侧后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白茯苓不再理会身后那些复杂的目光和凝固的气氛。她看着赤珀，问出了此刻最关键的问题：
“赤炎，我今日唤醒你，除了叙旧，还有一事。” 她目光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万年前，我托你保管的那样东西……可还在？”
赤炎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戴罪立功、讨神女欢心的事情，忙不迭地用力点头，额心红石欢快地闪烁：
“在！在！在！泠音神女放心！您交代的事情，赤炎死也不会忘记！” 他挺起小胸脯，带着点自豪，“战神玄弋的神枪——裂穹，我看得可好了！就藏在我洞府最深处，用万年寒玉和地心炎晶温养着，一点灵性都没损！我现在就去给您拿来！”
说着，他转身就要往那依旧散发着腥气的山洞里跑，迫不及待想要献宝。
战神玄弋的神枪——裂穹！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陆时衍、苏见夏，甚至沈清辞和路无涯心中炸响！那可是上古时期威名赫赫、随玄弋战神征战八荒、杀伐无数的至高神器！传闻早已失落于某次神魔大战，没想到，竟然被泠音（白茯苓）暗中托付给了一条当时微不足道的小蛇妖保管，而且……保存至今！
陆时衍握着惊夜枪的手，微微收紧，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苏见夏也捂住了嘴。
而白茯苓，在听到“裂穹”二字，看到赤炎兴奋的模样时，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如释重负的淡淡笑意，尽管这笑意很快又被苍白和疲惫掩盖。
有了裂穹，玄弋哥哥的战力将恢复大半！在这危机四伏的秘境中，无疑是天大的助力！
赤炎跑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清辞和神色各异的众人，小声对白茯苓补充道：“神女，那个……洞里刚才被我弄乱了，还有我那些不懂事的小崽子们可能吓到了……我、我清理一下，很快就把裂穹神枪请出来！” 说完，一溜烟钻进了山洞，那急切的样子，仿佛生怕晚了一秒就会让神女失望。
洞口外，一片寂静。
只有浓烈的蛇腥味，和更浓烈的、无形弥漫在众人之间的复杂心绪，在无声流淌。
白茯苓站在原地，感受着体内阵阵袭来的虚弱和疼痛，望着幽深的洞口，默默等待着。
等待着重现于世的神枪，
也等待着，更加莫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