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铺满宫道,林昭已立于工部库房门前。昨夜贡院雪重,靴底泥痕未干,踏在青砖上留下浅淡印迹。他未归府更衣,径自从贡院巡毕后直趋此地,手中提着一只木匣,内盛三口铁罐,罐底裴氏徽记清晰可辨。
“奉都察院令,查考具火油来源。”他对守吏道,“据录,此类器物皆由工部采办入库,烦请调近三月物料档册。”
守吏迟疑,正欲推诿,徐怀之自廊下转出,袍角沾着石灰粉,手中执一卷《营造则例》。“林御史所查,正是贡院修缮耗材。昨日我已核过东棚地基,用青砖四千七百块,石灰三百斤。可档册上记的,是六千砖、五百斤。”
林昭将木匣置于案上,启盖示众。铁罐冷光映着守吏脸色发青。
“你去取档。”徐怀之合上书卷,语气不重,却压得人不敢违逆。
档册很快送至。林昭展卷细览,指尖划过一列列采买条目。河东李记砖坊、王氏石灰行、赵家铁料铺——名字不同,背后却皆有同一商引编号,尾数为“裴三七”。他不动声色,将几处数据圈出,递与徐怀之。
徐怀之对照实物记录,低声报数:“青砖虚报一千三百块,每块官价四文,计五千二百文;石灰多报二百斤,市价八文,又多一千六百文。仅此两项,已溢支六千八百文。若算上铁钉、油布、木架……”
“不止一处。”林昭翻至下一页,“三处考棚同时修缮,皆用同一批商号,皆多报三成。”
徐怀之目光一凝:“三成……与边军克扣比例一致。”
林昭未应,只将档册合拢,交还守吏:“请转呈孙主事,就说御史台午后要来提人问话。”
守吏慌忙应诺。林昭转身离去,步出库房时,袖中滑出半张纸条,乃昨夜亲信密报:孙敬昨夜遣仆出城,携一黑箱,走南门渡口方向。
午后未时,风起城南。谢允立于码头茶肆二楼,凭窗不动,目光锁住渡口石阶。一艘乌篷船泊在浅湾,船头立着两人,皆裹厚袍。一人背负木箱,身形矮胖,正是工部主事孙敬。
茶博士端来热茶,谢允只摆手。他袖中握着一枚铜哨,哨眼细如针孔,乃岭南工匠特制,声低不可闻,却可传二十步外。
约半盏茶工夫,一商贾模样的汉子走近渡船,拱手道:“可是孙老爷?河东裴管事差我来接货,说‘丙字三号’不得延误。”
孙敬略一迟疑,低声道:“货在此处,银呢?”
“先验货。”汉子伸手。
孙敬打开箱盖,露出几本账册。那汉子匆匆翻看,点头道:“没错,山纹印还在。银在船上,先搬上来。”
箱将离岸,谢允指尖轻叩窗棂。楼下巷口转出四名便服差役,不动声色围拢。铜哨无声吹响。
差役骤然扑上,孙敬惊退,欲将账册抛入江中,却被一脚绊倒。箱中两本账册散落泥地,一本封皮朱书“工部正录”,另一本无题,纸色微黄,内页密密麻麻记着数字与代号。
“带走。”谢允下楼,拾起黄皮账本,拂去泥污。
当夜,林昭私宅密室烛火不熄。徐怀之坐于案左,手中持一柄小刀,正将账本一页页拆开摊平。林昭立于灯下,逐行细读。
“石灰三百斤,实耗一百八十;青砖四千七百,实耗三千四百……”他低声念着,“虚报三成,与边军旧案如出一辙。”
徐怀之忽停手:“你看这里。”
他指向一页末尾,一行小字夹在数字之间:“丙字三号,春汛前务毕,勿误北线。”旁侧画一符号——三道斜线交于一点,末端微曲如钩。
林昭瞳孔微缩。他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卷拓片,乃前次军火库所获机关图腾。比对之下,图腾中心纹样与账本符号几乎一致。
“山纹印。”徐怀之低声道,“我在河东矿道图上见过,是裴家私坊标记。”
林昭又取另一纸,乃北狄密信残页,上亦有一相似符号。三物并列,虽笔法各异,然结构同源。
“这不是工料贪墨。”他缓缓道,“是借工程之名,掩某事之实。北线……是指北境?”
徐怀之摇头:“若只为运私货,不必用如此隐语。此符号,怕是裴党内部密令。”
林昭沉默良久,忽问:“丙字三号,可知何地?”
徐怀之取出工部舆图,铺于案上。手指沿河东诸县滑动,最终停在一处:“平舆县丙字号冶炼坊。隶属工部备案,实为裴氏私产,专炼铁器。”
“专炼何器?”林昭追问。
“名录上写‘农具’。”徐怀之冷笑,“可那坊中无犁无锄,只有一座高炉,日夜不息。”
林昭将三件物证并列于灯下:账本、拓片、密信。烛光摇曳,符号在纸上重叠,仿佛一张无形之网正缓缓收紧。
次日辰时,都察院大堂。孙敬跪于阶下,面如死灰。林昭立于堂中,手中持黄皮账本。
“此为私账。”他声冷如铁,“记虚报工料,贪没国帑,每笔后注‘三成归上’。上者,何人?”
孙敬低头不语。
林昭翻开一页,指一列数字:“三月十七,石灰五百斤,实耗不足半数。同日,贡院东棚地基渗水,需加铺防潮层。你以劣灰充数,致夯土松动。若举子入场时棚塌伤人,谁当之罪?”
孙敬额角渗汗。
“你不说。”林昭合上账本,“我替你说。你所供之商号,皆受河东裴氏操控。你所报之工料,三成入私囊,两成贿上司,余者敷衍工程。这不是疏忽,是合谋。”
堂外忽有脚步声。一名差役捧木盘入内,盘中置一铁盒,盒面刻山纹印。
“启禀大人,平舆县丙字号坊昨夜失火,此物从灰烬中拾得。”
林昭启盒,内藏一卷焦纸,上有残字:“……北线三营……春汛前合流……”末尾符号,三斜线交于一点,末端微曲如钩。
他将纸条高举,声震堂宇:“工部采买、军火铸造、边疆密谋——皆藏于这三道斜线之中。今日查一主事,明日清一私坊,然其网未破,其根未除。”
徐怀之立于阶侧,忽觉袖中一物微动。他探手取出,乃一枚小铜片,形如山纹,边缘刻编号“丙三”。此物原嵌于冶炼坊机关枢钮内,昨夜随铁盒一同送至。
他未及细看,林昭已转身下阶,披衣而出。
宫门外雪未化尽,车辙深陷。林昭登车前,忽驻足,望向工部衙门方向。
风卷残雪,扑上檐角铜铃,铛然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