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宫墙,雪压檐角未坠。林昭立于竹溪书院静室,手中铜尺正压着河东十县舆图一角,尺缘沾着的硫粉已拂去,唯余细微灰痕。陈元直坐于案后,目光停在铺开的北狄盟约残片上,其上矿道走势与新绘考棚分布竟有七处重合。
“三百考棚,每棚五名速记生员。”林昭指尖划过图上标注,“皆从各州书院抽调,专习馆阁体者优先。”
陈元直未应,只将去年乡试试卷推至案心。一卷三等文稿边角有朱批:“字不成列,然义理贯通。”他轻叩纸面:“誊录若误其字,考官岂能识其才?”
话音未落,帘动风入。谢允步入,袖中三纸拍案而落。纸上墨迹各异,皆为寒门举子平日习作。陈元直逐一细览,忽凝目于一卷——“之”字末笔斜挑,带钩如刀,与裴府地窖账本笔意同出一辙。
“此非稚拙。”他低语,“是刻意藏锋。”
林昭取笔蘸墨,在纸上摹出两个“之”字,一规整一歪斜,对比分明。“旧制阅卷,考官见字即判高下。今行糊名誊录,原卷封存,抄本无名无迹,唯论文章。”
陈元直沉吟良久,终点头:“可试。”
三日后,紫宸殿暖阁。天子端坐,黄门侍立两侧。林昭展开舆图,指河东诸县:“设棚不扰民宅,借县学空舍,每处耗银不过百两。三千两可毕全役。”
一礼部主事出列:“若增誊录书吏,工食、纸墨、印鉴,何止此数?”
林昭不答,只请黄门取旧年会试卷十册呈上。天子翻至一卷,朱批“文采斐然”旁,赫然留有油渍指印。
“此卷出自江南赵氏子。”林昭声沉而稳,“考官批阅时,手沾脂膏,未及擦拭。然其荐书早递三月,礼部可查。”
赵文炳立于班末,袍角微颤。
林昭继而奏:“臣请糊名用黄纸,誊录者以密号代姓名,初评、复评、终评三级分判,互不知考生来历。终榜揭晓,方启原卷核对。”
殿外忽有急步声。一名巡抚密使跪呈文书:河东截获裴党细作,身藏伪造荐书三十七封,墨迹未干,皆托寒门士子之名。
天子冷笑,将文书掷于案前:“有人等不及了。”
诏下,林昭全权督办今科乡试。
当夜,贡院誊录房烛火不熄。林昭亲坐案前,三百份初录卷宗堆列如山。谢允执册立侧,逐一核对誊录编号。忽有书吏低声禀报:“此卷‘之’字写法异于常体,每行空两字,似有意留隙。”
林昭取卷细察,以铜尺量行距,果见规律性断空。他命取备用考具一套,木匣开启,内里笔墨纸砚皆刻“公平”二字,刀痕深峻,非寻常匠工所为。
“此套考具昨日送至工部核验。”谢允低声道,“三十家书院联名呈送,称‘助考’。”
林昭未语,将可疑卷宗覆于烛上微烤,纸背渐显淡痕——针孔排列成列,隐作《论语》章节编号。
徐怀之冒雪而至,怀中藏一拓片:“裴党控制书院正在加印《论语》,内页夹层刻有暗记。凡持此书入场者,答卷边角必现相同针孔。”
林昭将拓片与考卷并置,孔位分毫不差。
“明日朝会,该清一清考场了。”
次日辰时,丹墀列班。林昭捧木箱十口入殿,命人当众开启。箱中皆为书院所献“考具”,内藏微型雕版,刻有门阀子弟姓名缩写;银针细如毫毛,可于答卷夹层刺孔传讯。
“此非助考。”林昭声贯殿宇,“是预设答案,操控榜单。”
一裴党御史怒喝:“此乃栽赃!贡院未启,何来证据?”
谢允出列:“兵部驿站驿册可查。此批考具皆经‘戌时三刻’专驿转运,收件人为礼部某员外郎,其名已在通敌账册出现。”
殿中寂然。
天子命内侍取库藏玉带钩一对,纹样与细作口供所述完全一致。
“糊名誊录,三级评审。”林昭再奏,“考官当堂拆封密号,终榜由都察院、礼部、翰林院三方共签。凡涉舞弊,不论出身,革功名,永不录用。”
诏准。
当夜五更,林昭亲巡贡院。雪厚盈尺,檐下冰棱垂如刀阵。他踏至东棚,忽觉柱础松动,俯身细察,土中有异香——火油掺松脂,易燃难灭。掘地三尺,得铁罐三口,罐底刻河东裴氏徽记。
“换灯。”他下令,“所有考棚改用鱼油灯,火烛尽撤。”
又召三百考官齐聚大堂,当众演示糊名流程:卷首割去姓名,加盖骑缝印,誊录生当面重抄,考官仅阅无名抄本。
谢允率御史巡城,于西市客栈截获七人,怀中藏“必中名单”一册,上列门阀子弟三十六人,旁注“甲等保送”。
五更梆子响彻街巷。贡院大门徐启,第一批举子冒雪而入。青布衫、旧麻履,多有冻裂手指仍紧握笔袋者。
人群中,一少年抬头,望见门楼上的身影,忽高呼:“林青天在上,学生纵死,亦要一试公道!”
呼声未落,寒鸦惊起,扑翅掠过宫墙。林昭握紧腰间玉佩,裂痕深处,似有温意渗出。远处晨钟撞响,第一声荡开雪雾,第二声,正落在少年踏入贡院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