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和尚的身子很轻,像一捆晒干的柴禾,伏在陈渡背上几乎没有重量。只有那微弱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陈渡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那股冰麻感顺着小腿向上蔓延,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无数细小的冰针上。他咬着牙,背着和尚,沿着河岸,一步一步往清江浦挪。
夕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最后一点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紫红,很快也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河风大了些,吹得岸边芦苇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窃窃私语。
定阴盘在他怀里安静下来,不再震动,只剩下黄铜外壳冰凉的触感。老鸦口那场搏杀,似乎耗尽了它积累的灵性,也或许是因为那邪物真核受创远遁,此地的阴煞暂时平息。
但陈渡知道,这只是表象。那些逃逸的本源煞气,如同渗入土壤的毒液,正在看不见的地方蔓延、潜伏。无念和尚昏迷前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必须找到渡厄舟”。
渡厄舟……那传说中的河葬之器,究竟在何方?
夜色渐浓,四野无人。只有河水永不停歇的流淌声,和他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喘息声。背上和尚的体温很低,隔着衣物也能感到那股寒意。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隐约出现了灯火,是清江浦的方向。望山跑死马,看着近,真要走回去,还得费些功夫。
就在这时,旁边的芦苇丛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陈渡立刻停下脚步,警惕地望过去,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却摸了个空——那柄幽冥铁短刃在之前的搏斗中不知掉落在了何处。
芦苇晃动,一个黑影钻了出来。
不是那邪物,也不是人。是一条半大的黑狗,瘦骨嶙峋,毛色脏污,一只耳朵缺了半块,尾巴耷拉着。它站在芦苇边,一双在黑暗中发着绿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渡,或者说,是盯着他背上的无念和尚。
陈渡皱了皱眉。野狗常见,但这狗的眼神……太平静了,不像饿犬看到食物时的贪婪,反而带着一种……审视?
黑狗看了他们几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不是威胁,倒像是某种哀鸣。它转过身,用鼻子拱了拱芦苇丛,然后又回头看了陈渡一眼,随即钻了进去,消失不见。
什么意思?
陈渡心中疑窦丛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那丛芦苇走去。
拨开茂密的芦苇,后面是一片稍微干燥的河滩。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河滩上躺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绸缎衣服、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胡员外!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弄得如此狼狈?
陈渡蹲下身,探了探胡员外的鼻息,很微弱,但还有气。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只是额头有一块淤青,像是撞到了什么。华丽的锦袍沾满了泥污,紧紧贴在肥胖的身体上,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是意外落水?还是……
陈渡想起那个神秘丫鬟青娥,想起胡员外背后那个叫“阴墟”的组织。胡员外此刻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他看了看昏迷的胡员外,又掂了掂背上气息奄奄的无念和尚。
带他回去?这是个麻烦。把他扔在这里?恐怕活不过今夜。
最终,陈渡还是叹了口气。他不能见死不救,而且,胡员外身上,或许还有线索。
他费力地将胡员外也扛上了肩头。一边一个,重量顿时增加了数倍。他本就受伤疲惫,此刻更是举步维艰,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
那条黑狗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像个沉默的引路者。
夜更深了。清江浦的灯火越来越近,已经能隐约看到码头上悬挂的灯笼和镇子里零星的光点。
就在距离镇口还有一里多地的时候,陈渡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还夹杂着火把晃动的光芒。
“在那儿!快!”
几个人影朝着他这边快速跑来。为首一人,身形矫健,腰佩长刀,正是那个“断魂刀”阎师傅!他身后跟着几个胡府的家丁,手里都拿着棍棒。
他们是来找胡员外的?
陈渡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冲到自己面前。
阎师傅看到陈渡,以及他背上扛着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胡员外),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警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
“陈师傅?”阎师傅抱了抱拳,语气还算客气,“这是……”
“河边发现的,昏迷不醒。”陈渡言简意赅,将肩上的胡员外放下,由两个家丁连忙接住。
“多谢陈师傅搭救!”阎师傅看了一眼胡员外的状况,眉头紧锁,又看向陈渡背上的无念和尚,“这位大师……”
“受伤了,需要医治。”陈渡道。
阎师傅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吩咐家丁:“快,扶员外回去!请大夫!”他又对陈渡道:“陈师傅,也请一同回府吧,府上有伤药,也可让大夫一并看看。”
他的邀请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陈渡却从他眼神深处,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探究的光芒。
胡府……龙潭虎穴。
陈渡看了一眼昏迷的胡员外,又想到不知所踪的青娥和那个神秘的“阴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他点了点头。
一行人朝着胡府走去。那条黑狗站在远处的黑暗中,静静地望着他们离去,直到火光和身影彻底消失在镇子的方向,它才转身,悄无声息地再次没入了芦苇荡中。
回到胡府,又是一番忙乱。胡员外被抬进内室,立刻有专人照料。阎师傅亲自安排陈渡和无念和尚住进了一间僻静的客房,又请来了镇上有名的大夫。
大夫给无念和尚诊了脉,开了安神固本的方子,说和尚是元气大伤,心神损耗过度,需要长时间静养。又看了看陈渡脚踝的伤,说是被阴寒之气侵体,开了些驱寒活络的膏药。
阎师傅一直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等大夫走后,他才对陈渡道:“陈师傅辛苦了,暂且在此休息。员外醒后,必有重谢。”
陈渡不置可否。
阎师傅也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陈渡和昏迷的无念和尚。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晃动不定。
陈渡坐在床边,看着无念和尚苍白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敷上膏药的脚踝。膏药带着一股辛辣的气味,暂时压下了那股冰麻感。
胡员外为何会昏迷在河边?阎师傅刚才的眼神又意味着什么?那个引路的黑狗……
还有,青娥在哪里?她是否安全?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胡府,就是这漩涡的中心。
他需要尽快恢复体力,也需要……找到那个可能知道更多内情的丫鬟,青娥。
窗外,夜色深沉。清江浦的夜晚,从未如此漫长而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