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陈家坳的夜比往常更沉。
哑女跪坐在土炕前,鬓角的蓝布帕子被药气蒸得发潮。
她数着第三十三个患儿的脉搏,指尖沾了点竹沥水,在炕沿画下最后一道标记——这是今晨新添的高热症,掌心红纹从字的起笔爬到了捺角。
阿姐,第三锅蓝根汤熬好了。小弟子端着陶碗进来,碗沿腾起的白雾里,她看见对方眼尾的红血丝。
这是三天里第七次换方,从秋分的桂枝汤换到霜降的麻黄散,患儿的体温却像被什么东西吊在火上,退下去半刻又烧得更凶。
分剂。哑女接过碗,用木勺搅了搅,李婶家娃子体寒,加三钱姜蜜;牛伯家的火旺,兑半盏梨汁。她抬头时,瞥见弟子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说什么?
前日老药师传信,说......弟子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被风揉碎的草叶,说从前遇到这种邪症,都是......都是焚典真人来......
陶勺磕在碗沿。
哑女的手顿在半空。
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殷璃裹着染血的药囊冲进破庙,用银针挑开她喉间的毒茧。
那时她还不会说话,只能抓着对方的衣角哭,而殷璃捏着她的手在掌心写:要学,不要等。
她若来,是我们的失败。哑女将陶碗塞进弟子怀里,转身走向最里间的病榻。
草席上躺着个穿红肚兜的小娃,掌心的红纹已经连成完整的字,像团烧穿皮肤的火。
子时三刻,药庐的灯芯爆了个花。
哑女解开小娃的衣襟,食指在他膻中穴上轻轻一按。
这是殷璃当年教她认穴时的手法,指腹要像触着新抽的竹芽,既不能重了压断生机,也不能轻了探不到经气。
她闭着眼,能感觉到小娃体内那团躁乱的热气正顺着任脉往上冲,撞得十二正经嗡嗡作响。
反灸法......她默念着记忆里被封存的口诀,指尖突然泛起淡青色的光。
这是殷璃严禁外传的术法,需以施术者的经气引动患者自身气血,稍有差池便会两败俱伤。
可此刻她望着小娃烧得通红的耳尖,想起殷璃焚典前说的壶里的药要自己长到地里,突然就有了底气。
淡青色的光顺着指尖钻进小娃体内,像根细针挑开纠缠的气团。
小娃的睫毛颤了颤,掌心的红纹开始扭曲——字的最后一捺先淡了,接着是竖钩,最后连都散成了星子。
哑女额头沁出冷汗,却笑得比药炉里的火还亮。
同一时刻,北境的风雪正撞在新修的院墙上。
青年踩着结霜的青石板,看弟子们把毛毡往墙缺口上钉。
三天前他带人拆了半面老墙,说要引风入室,气得守墙的老匠头拍着砖骂他疯了。
可今夜寒潮来得急,穿堂风卷着雪粒灌进来时,毛毡被绳子绷得笔直,竟比从前严丝合缝的砖墙更透气。
师兄!小弟子从偏房跑出来,裹着的羊皮袄上沾了雪,东屋的老阿公说不冷,西屋的小丫头还在喊热!
青年仰头接住一片雪花。
他想起昨夜梦里,殷璃站在雪地里,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没说话,只是对着他笑,唇形分明在说你很好。
那时他突然明白,真正的护佑从来不是砌一堵永远不倒的墙,而是教你在风来的时候知道怎么关窗,风走的时候懂得如何开门。
把东屋的毛毡撤半幅,西屋加条棉帘。他拍掉肩头的雪,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笃定,冷了就添火,热了就通风——人活一世,哪能被死物困死?
乱葬岗的黎明来得迟些。
焚典者的后人蹲在新坟前,看四岁的小儿子正用树枝戳那株刚种下的无名花。
花茎细得像根草,却顶着朵碗大的粉花,花瓣上还凝着夜露。
阿爹,它叫什么呀?小娃仰起脸,鼻尖沾着泥。
不叫什么。男人摸了摸他的头。
二十年前殷璃焚典时,他跪在火场外哭,是她蹲下来给他擦眼泪,说:有些东西烧了,是为了让别的东西长出来。后来他才知道,被烧掉的不只是医典,还有世人对的执念。
小娃突然了一声。
他指着花心,那里浮起一团微光,像要凝成字。
男人刚要细看,一阵风掠过,光团地散了,只余下几粒金粉落进泥土里。
地底传来细微的震颤,他忽然想起年轻时跟着殷璃学过的识痛阵——那是她用来封印恶疾的禁制,需得有人日日念咒才能维持。
可此刻,震颤里带着说不出的轻松,像块压了二十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阿爹,花在笑!小娃咯咯笑着去摸花瓣。
男人也笑了。
他望着远处渐亮的天,忽然闻到风里有股若有若无的药香,像极了当年殷璃药囊里的味道。
极北的雪还没化尽时,有个裹着红斗篷的小娃跟着阿娘进了城。
他是今冬极北第一个从寒毒症里醒过来的孩子,小脸冻得通红,却偏要扒着医馆的门框看。
医馆前排着长队,老的少的都攥着皱巴巴的纸,嘴里念叨着殷璃遗方焚典真人。
小娃歪着头看了会儿,突然指着柜台喊:阿娘你看!
那个穿青衫的叔叔,他手里的纸跟我阿爹种的花一样,风一吹,字就没啦!
阿娘低头去看,却见那纸好好的,上面端端正正写着防风汤三个字。
她笑着捏了捏小娃的脸:莫要胡说。
可没人注意到,当小娃的手指过那些纸时,每一张的边角都轻轻颤了颤,像在回应什么。
极北的风裹着药香穿街过巷时,穿红斗篷的小娃正扒着医馆门框,鼻尖被冻得通红。
他阿娘攥着半张防风汤的药方挤在人堆里,可小娃的注意力早被斜倚在门槛上的老巫医勾了去——那老头留着银白的山羊胡,手里转着根雕成药锄模样的拐杖,正眯眼瞧着长队里此起彼伏的求殷璃遗方声。
爷爷!小娃挣开阿娘的手,扑到老人脚边,他们为啥都举着纸喊呀?
老巫医的拐杖顿了顿。
他弯腰时带起一阵艾草香,指腹擦过小娃冻得发红的耳垂:因为他们怕病,更怕没了那个总在火里救人的影子,就不会医病了。
那为啥不自己治?小娃歪着脑袋,发顶的红绒球晃了晃。
老巫医的笑纹更深了,却带着几分苦涩:因他们还不敢说不用她
小娃忽然蹲下来,捡起块碎石在青石板上划拉。
他画的不是字,是歪歪扭扭的树——树根扎进土里,枝桠向着天,脉络里还渗着星星点点的光。
老巫医刚要问,就见地面腾起一层薄雾,雾里浮起七八个微型药阵:有的泛着姜黄,有的浸着靛蓝,像无形的手轻轻推着人群——体寒的被引到姜黄阵前,火旺的被揽进靛蓝阵里,连抱着咳血老妇的汉子,都被一团暖白的雾托着往医馆后堂去了。
你...你未学过此术!老巫医的拐杖地磕在地上。
小娃仰头笑,鼻尖沾着石粉:松树教的。
它说——医在土里,不在天上。
老巫医的手突然抖了。
他想起五十年前跪在焚典火场外的自己,想起那个白衣女子蹲下来给他擦眼泪时,掌心温度比火还烫:有些东西烧了,是为了让别的东西长出来。此刻石板上的药阵还在流转,他却看见更深处的光——不是殷璃的,是从泥土里、从人心底,自己长出来的光。
夏夜的溪水漫过老药师的脚面时,他正蹲在溪边揉药泥。
远处传来孩童的脆笑,两个小娃仰着脖子看天,大点的那个举着根狗尾巴草当指针:星星会掉下来吗?
它在走,不是在掉。大点的孩童把弟弟抱上自己膝头,阿爹说北斗每年都往东边挪一点,就像阿娘的药园,今年种的芍药,明年会自己挪到向阳的坡上。
老药师的手顿住了。
药杵地砸进石臼,捣散的不仅是紫苏叶,还有二十年前的记忆——那时殷璃站在药庐前,指尖点着他刚抄错的《灵脉导引图》:天道如医,不在施救,在引行。
你看这星轨,是让你学它怎么转,不是等它落下来砸在头上。
溪水突然晃了晃。
老药师抬头,就见水面映出个素白衣影——不是他自幼佩戴的唤璃玉里的虚影,没有血渍斑斑的药囊,没有被禁术灼红的眼尾,只是清清淡淡站着,像株长在溪边的白芷。
他刚要喊,那影子就散了,只余下一圈圈涟漪,把二字揉碎在月光里。
秋末的药阵旧址飘起第一片霜时,哑女正蹲在枯草前。
老药师拎着水桶跑过来,却被她伸手拦住:让她烧。
话音未落,枯草地燃了。
火舌是清透的淡青色,舔过断经草的残根时,竟没灼焦半片土。
老药师看着火星里浮起的金粉,突然想起当年殷璃焚典时,也是这样的光——不是毁灭,是把封存的药性炼进风里。
哑女轻声道。
火灭处,新绿正从焦土里钻出来。
细弱的芽儿顶着露珠,叶脉里流转的清光,像极了当年殷璃用银针挑开她喉间毒茧时,指尖的淡青色。
老药师摸向颈间的唤璃玉,却只触到一片温热的粉尘——那玉不知何时碎了,粉屑正往新芽里钻,像在完成某种久候的归程。
你终于......敢信我们了。老药师的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陶碗。
风突然大了。
金粉裹着药香卷向四方,掠过极北的医馆,扫过夏夜的溪岸,最后停在南境陈家坳的山巅。
有个素影静立片刻,发梢沾着星子。
她望着山脚下渐起的炊烟,望着药庐前哑女新收的小弟子正踮脚够药筛,望着老药师把碎玉粉埋进药园的最深处——那里,明年会开出第一株不用她教,自己长出来的灵草。
素影笑了。
她抬手接住一片金粉,任它从指缝漏下。
这一次,她没有消失在火里,没有隐在药囊后,而是随着风,轻轻落在无人呼唤的地方。
南境的夜空忽然滚过第一声闷雷。
哑女裹紧蓝布帕子推开药庐门,远处传来老农的惊呼:老张头栽倒了!
掌心又起红纹,像个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里早没了当年被毒茧勒出的疤痕,只余下一道淡粉的印子,像朵刚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