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原的风裹着碎雪打在脸上,殷璃的睫毛结了层薄霜。
她望着谷口那道泛着青金色的光痕拱门,喉结动了动——七年前她被押着穿过这里时,铁门锈迹斑斑,门楣刻着二字,每笔都渗着血。
要进去么?喻渊的手覆在她后颈,掌心温度透过衣领钻进来。
他指腹轻轻摩挲她耳后那粒草籽,像在安抚某种蓄势待发的震颤。
殷璃没说话,抬步。
光痕拱门在她靠近时泛起涟漪,门内的雪地一声裂开,露出底下的青石小径。
石缝里的积雪融化成水,顺着纹路蜿蜒,像在描摹某种古老的脉络。
她踩上第一块青石,脚底忽然一凉——石面竟变得透明,底下浮起层层叠叠的人影。
有穿粗布短打的少年,背着竹篓踮脚够药藤;有裹着靛青围裙的妇人,蹲在溪边用木杵捣药汁;甚至有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举着半朵野菊往嘴里塞,被旁边的白胡子老者拍了手。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可他们的脚步却与她记忆里的疼痛重叠——当年她每日被锁链拽着走这条路,石缝里的青苔总硌得脚踝生疼。
它在重演你的生平。喻渊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指尖点向石底翻涌的人影,但主角换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银针戳破了某种厚重的茧,殷璃突然听见细碎的说话声——采药人的商量,药杵的轻响,孩童的嬉闹,全是她被囚时从未听过的响动。
原来...她喉咙发紧,原来这里不是绝医,是...
是等医。喻渊替她说完,手指扣住她发颤的手腕。
谷内比想象中深。
他们沿着青石小径走了半柱香,焚书台的焦黑残垣终于在雪雾里显形。
可那残垣上缠着的不是焦木,是碗口粗的药根——人参的须,首乌的藤,黄精的茎,盘成了梁柱;屋顶的积雪下翻涌着暗绿色,凑近看竟是会呼吸的苔藓,吸饱了雪水便鼓成小丘,吐气时又扁下去,像在给整座殿宇把脉。
活药殿。殷璃轻声念出匾额上的字。
匾额是片巨大的灵芝,菌盖上的纹路刚好拼成这三个字。
殿门开着,她跨进去的瞬间,地面突然泛起金光——不是金粉,是流动的药方。
朱砂写的《伤寒论》,墨笔抄的《千金方》,甚至有她前世未完成的《毒理补遗》,都在雪地里浮浮沉沉,像游鱼。
阿璃。喻渊突然拽她往廊柱后躲。
殿中央站着个盲女。
她穿着褪色的月白裙,发间插着根木簪,左手提着竹篮,右手轻触地面。
指尖刚碰到浮着《汤液经》的雪地,药方突然凝实成木简,她却像没看见似的,顺着木简边缘摸过去:乌头,三分;防风,一钱。声音清泠,这味有毒,得用蜜炙。
殷璃屏住呼吸。
盲女体内没有半分真气波动,可她摸过的地方,药方就自动转成对应的药材形态——乌头根从雪地钻出,带着泥;防风草抖落雪花,茎秆上还凝着晨露。
更奇的是,每当盲女指尖划过,地面的路脉便泛起与她心跳同频的光纹,比她前世用医道之力沟通天地时,亮了三倍不止。
她与路的共鸣频率...喻渊掏出随身的测灵盘,青铜指针转得几乎要飞出去,是你的两倍。
殷璃望着盲女将乌头根小心包进桑皮纸,突然想起前世在药田,她被监正抽断右手,只能用左手翻土。
那时她望着泥土里的药根想:要是有人生来就懂这些该多好。
现在有了。喻渊的声音像片羽毛落在她耳后,不是你教的,是路教的。
当夜他们宿在活药殿侧厅。
殷璃裹着喻渊的狐裘躺下,雪光从窗纸透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
她闭眼前最后一眼,看见影子里有草籽在动——耳后的那粒不知何时落进了发间,正顺着她的颈侧往心口爬。
她梦见自己站在无边药田里。
每株药草的顶端都长着张她的脸,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闭着眼像在沉睡。
那些脸同时开合嘴唇,发出的声音却混作一团,像风吹过万孔陶埙。
她伸手去拔最近的一株,指尖刚碰到草茎,整座药田突然翻涌——黑泥裹着药根,像活物般卷住她的腰,将她往地底拖。
阿璃!
她猛地睁眼,额角全是冷汗。
喻渊坐在床沿,手悬在她心口上方,掌心凝着团暖光。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枕边一片雪白的雪莲瓣,瓣心凝着个血字,墨迹还在轻轻颤动。
做噩梦了?喻渊替她擦汗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雪莲瓣上,路给的?
殷璃没说话,捏起雪莲瓣。
花瓣触到指尖的瞬间,她突然听见风里有细碎的吟唱——是草叶摩擦的沙沙声,是药杵捣臼的咚咚声,是孩童数药籽的脆生生的一、二、三。
这些声音裹着她的名字,正一点一点,融化在风里。
后半夜起了风。
喻渊替她掖被角时,指尖在她腕脉上多停了片刻。
她的心跳声轻得像雪落,可天地间的药香却越来越浓,浓得连月光都染成了青绿色。
他望着她闭着的眼睛,突然想起白天在谷口,那些路脉里的人影。
他们的脚步那么轻,那么稳,像在走一条早就存在的路——而路的尽头,没有谁的名字在等。
喻渊的指尖在殷璃腕脉上顿了三息。
这三息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声从胸腔漫出来,撞在活药殿的木梁上,惊得梁间积雪簌簌落了半盏茶。
自昨夜起,殷璃的脉搏便像被揉进了风里——时而是山涧溪石的清响,时而是野径草叶的私语,最后连清响私语都散了,只余下天地间最淡的共振,像春汛前冰层下的第一声融水。
阿璃。他俯下身,额角几乎要贴上她的。
窗纸外的雪光漏进来,照见她眼尾那道极浅的纹路,是前世被锁链勒出的旧伤,此刻正泛着珍珠母贝般的柔光,你在散。
殷璃睁眼,眸中映着他泛红的眼尾。
她伸手抚过他眉峰,指腹触到他睫毛上未化的霜:是融。她轻声说,像雪落进春溪,像药汁渗进泥土——不是散,是归位。
喻渊喉结动了动,从袖中摸出枚青玉瓶。
瓶口刚打开,便有淡金色的灵光涌出来,是他耗尽三载光阴凝练的护灵丹:留一道真灵。
我守着,等天地节律转回来......
留痕即执,执则生障。殷璃截断他的话,指尖点在他掌心,你看活药殿外的路。她抬下巴指了指殿门——石径上不知何时冒出几株野菊,嫩黄的花盘追着雪光转,那路从前等我,现在等谁?
等采药的盲女,等捣药的妇人,等每一个需要它的人。
若我留道真灵在人间,这路便永远要分出半条来迁就我。
她坐起身,狐裘滑落在地。
月光给她镀了层银边,发间那粒草籽不知何时钻进了衣襟,此刻正从锁骨处探出半粒绿芽。
喻渊望着那点新绿,突然想起七年前在刑场,她被斩去医籍时,颈侧也有草籽落进去——那时他藏在人群里,看着血珠溅在草籽上,想着这草大概活不成了,却不想它跟着她的魂魄过了两世,终于要抽芽。
若春风拂面,你会追问风从何处来吗?她转身握住他的手,将那枚青玉瓶轻轻推回他袖中,你要做的,是替我看春风吹过的地方。
次日清晨,活药殿前飘起竹丝断裂的轻响。
殷璃跪坐在雪地里,膝头放着她最后一只药囊。
那是用百年竹根剖的丝编成的,竹丝上还留着她前世被监正鞭打时的血渍。
此刻她指尖翻飞,竹丝在她手里散成细流,再聚成一只空笼——笼身镂空成十二道药引纹,笼底刻着《汤液经》首章的简笔。
阿璃?喻渊站在廊下,看她将空笼放在殿阶中央。
装风。她抬头笑,装药香,装路脉的心跳。话音未落,笼中突然泛起光粒。
那些光粒极小,像碎星子,起先三三两两绕着笼身转,渐渐聚成漩涡,越转越快,最后竟凝成半透明的药香雾,在笼顶旋出个微型的活药殿轮廓。
喻渊还未说话,山风突然卷着血腥气撞进谷口。
敌袭!他瞬间将殷璃护在身后,测灵盘在掌心炸出刺目金光——九道阴煞之气正从寒原深处逼来,每道气里都裹着淬毒的钉尖。
是新医监最后残党,竟用了失传的寂灭钉。
殷璃却轻轻推开他的手臂。
她望着那九道黑影破雪而来,袖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们要钉死地脉。
我去拦。喻渊刚要提气,却见殷璃抬手按在他心口。
她的手凉得像雪,却让他的真气滞在丹田,半点都提不起来。
她指向光痕拱门。
第一枚寂灭钉穿透雪雾,钉尖触到光痕的瞬间,金青色的光纹突然翻涌。
钉子没有断裂,反而被光痕裹住,像被放进了药臼里研磨——铁锈剥落,毒纹消散,最后竟化作一截带着冰碴的莲根,地扎进雪地。
第二枚、第三枚......九枚钉子依次落位,光痕不仅未碎,反而更亮了。
残党为首的老者踉跄跪地,他颤抖着去摸自己的太阳穴,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我的《千金方》......我的《毒理要诀》......他的瞳孔开始涣散,可唇角却扬起疯癫的笑,有新方......有新方在脑子里长出来......是民疗三十六禁方!
我们烧过的,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喻渊看见老者额角渗出冷汗,手指无意识地在雪地上划拉,竟真的写出了禁方首章——正是当年他们为了巩固医权,以草民不配学为由焚毁的方子。
他们才是被禁的。殷璃的声音像山涧落石,清泠而沉。
极夜的最后一刻,殷璃登上活药殿顶。
喻渊仰首望她,见她站在灵芝匾额旁,衣袂被风掀起,发间草籽抽出的绿芽已长成半尺高的药茎,开着极小的蓝花。
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与光痕拱门的金青气相撞,竟在云端凝出一道人影——那影子有她的眉,她的眼,却比她更淡,像被水洗过的墨。
阿璃!他脱口唤她,袖中突然一暖。
是那支银簪。
他前日出谷时在她妆匣里翻到的,本想替她别在发间,此刻却见银簪正缓缓融化,药露顺着他的掌纹渗进皮肤,带着她惯用的沉水香。
你终于......他喉头发哽,望着云端那道渐走渐远的影子,真的自由了。
活药殿外的路突然动了。
那路本是青石铺的,此刻却像有了脚,绕过山脊,绕过残雪未消的老松,最后停在一座无名小村前。
柴门一声开了,门内传来孩童的咳嗽——那咳声里带着浓痰的滞涩,是肺寒之症。
门内的土炕上,孩子刚要摸床头的药碗,却见一片带着体温的药叶从窗缝飘进来,轻轻落在他手心里。
药叶是淡紫色的,叶脉间凝着水珠,正顺着他的掌纹,往他发烫的腕脉里渗。
而云端那道人影轮廓,在晨光里又清晰了几分。
它转过脸,似乎望了望脚下的人间,然后抬起脚,继续顺着光痕延伸的方向,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