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海的潮气裹着咸涩漫上脖颈时,殷璃的指节在瓷瓶上微微发紧。
这只冰裂纹的旧瓷瓶她攥了半宿,瓶底那滴银液原是凝固的,此刻却随着雾色变浓泛起涟漪——倒映出的分明是张垂暮老者的脸,眼角皱纹像被药杵碾过的陈皮,眉骨处有道淡白的疤,是前世替产妇接生前被房梁落木砸的。
是他们心里的我。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药碾里的碎花瓣。
喻渊正替她拢着被风吹乱的鬓角,闻言指尖一顿——他早该想到的,这三年来三十六城的医者总在说医尊该是这般模样,药童们画在草纸上的画像,老医正们茶余闲聊时勾勒的轮廓,全顺着香火愿力凝进了这滴银液里。
殷璃将瓶口对准海风。
风是凉的,带着点苦艾味,是她从前在药庐后山常闻的晨雾气息。
银液刚晃出瓶口,却地一颤,竟逆着重力腾起,在风里拉成半透明的丝,绕着瓶颈盘旋,像极了老家祠堂里燃尽的香灰,明明没了火源,却还固执地保持着香柱的形状。
喻渊忽然倾身,耳尖几乎要贴上她发顶:听见了么?
殷璃的睫毛动了动。
雾里有细碎的震颤,像春蚕食叶,又像老医书的纸页被风掀开——是《千劫医经》的首章,天地为炉,众生为药那一段,可字句顺序全乱了,和颠倒,和错搭,偏偏连在一起时,竟比原句多了几分生涩的鲜活,像刚入门的小徒弟背错了经文,却歪打正着说中了医道的真意。
风在自己念经。喻渊低语,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不是替谁念,是它自己要念。
子夜时分,雾色突然淡了些。
殷璃扶着船舷直起腰,就见千万点幽光从雾里浮出来。
那光不是星子,凑近了看,是盐粒裹着水汽,是三年前她在疫区撒下的药尘,是药童们偷偷烧给她的纸香灰,此刻全被风卷着,在半空拧成模糊的轮廓:飞檐、廊柱、空荡的供台,像座被抽走了神像的庙。
空庙。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抵着心口——那里曾挂过医道印,后来碎在重生前的刑场上。
此刻没有灼痛,只有温温的痒,像春草要破土。
喻渊握住她垂落的手,掌心触到她指尖的轻颤。
他知道这是她感应天地灵气的征兆,前世她替人治心魔时,指尖也这样抖过。
可这次她没像从前那样掐诀,没念咒,甚至没睁眼,只将掌心按在船板上。
船板是新换的,带着松脂的清香,她的药息渗进去,像雨水渗进干渴的泥土。
要告别了。她的声音裹在风里,喻渊却听得一清二楚。
黎明来得猝不及防。
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那座空庙似的光团,直往三十六城的方向去。
喻渊下意识摸出腰间的玉简,这是他专门用来记录特殊灵气轨迹的,可刚要注入灵力,就觉掌心一凉——玉简表面的刻痕正在消失,不是淡去,是像被谁用湿布擦了,连石纹里的墨都化了。
他慌忙将玉简凑到眼前,却在空白处见了画面:医监府的汉白玉殿基正随着心跳般的节奏轻颤,藏典阁里的《百草志》自动翻页,纸页摩擦声比任何更夫的梆子都准;后巷药铺的小徒弟抱着药罐打瞌睡,睫毛上沾着朱砂粉,梦里还在背人参补元气,黄芪托疮毒。
它在收供词。他的声音发颤,不是听神谕,是......
是把人间最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错漏百出却真诚的东西,收进风里。
殷璃倚着他肩膀笑了,眼角有泪,却没擦。
风掠过她发间,檀木簪上的字刻痕闪了闪,像要跟着风一起飘走。
船还在漂,雾还未散。
但他们都知道,等正午的日头爬上医监府的金顶时,那团裹着盐粒、药尘和人间烟火的风香,会停在那座曾困住无数医者的殿宇上空——
不降,不散,像道永远悬着的、会呼吸的碑。
小舟没入雾海时,殷璃的指尖正抵着船舷的木结。
那木结凹凸的纹路像极了前世药庐后墙的砖缝——她曾在那里埋过半坛陈艾,说等百年后挖出来给喻渊温寒腿。
此刻木结下的船板正随着海浪轻颤,像在应和她心口的韵律。
要到正午了。喻渊忽然开口。
他的目光穿过雾帘,落在东南方——那里有若隐若现的金芒,是医监府的琉璃瓦顶在折射日光。
殷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海平线上浮起一团淡银色的光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将整座金殿裹进漩涡里。
是它到了。她声音发颤,不是因为惊,是久压的石块终于落地的轻飘。
前世刑场上,她看着自己的医道印碎成齑粉时,喉间也泛过这种空荡的甜。
喻渊的手覆上她手背。
他的掌心还留着方才触碰玉简的余温——那枚记录灵气轨迹的玉简早在凌晨就褪成了白板,此刻却在他袖中发烫,像在催促什么。看殿顶。他低喝。
殷璃抬眼,正见医监府藏典阁的飞檐下窜起银焰。
火焰不舔梁木,只缠在典籍上:《千金方》的绢页卷着银火翻涌,《毒经》的青铜封面裂开细缝,溢出的不是毒雾,是带着苦香的风。
最顶层的《千劫医经》原典突然地弹开,被烧出的灰烬竟不落地,反而腾起化作细鳞,一片一片钻进那团风香里。
燃而不毁。殷璃的指甲掐进掌心,它们在把字刻进风里。
喻渊的喉结动了动。
他曾在典籍里见过神焚经的记载,说是上古真仙以神火重铸道统,但此刻的银焰比记载里温柔千倍——《百草志》的残页烧到曼陀罗那章时,火焰忽然凝出朵淡紫花影,在风里飘了三圈才散;《伤寒论》的批注页燃尽时,竟有稚儿的笑声混在火声里,像是哪个小药童当年偷抄时的窃喜。
医尊令!殷璃突然攥紧他手腕。
水晶棺的方向传来裂帛似的轻响。
那具困了医者三百年的医尊令虚影正剧烈震颤,表面的法纹像被热油烫过的纸,滋滋冒起青烟。
殷璃想起重生前最后一眼——刑台上,监斩官举着这道令旗说医道当以令为尊,她吐着血笑,说医道当以人为尊。
此刻虚影眉心的字最先崩裂,接着是持令的手,最后是僵直的脊梁骨。
碎了。喻渊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供的神,被香火烧没了。
最后一片光尘被风卷走时,殷璃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不是悲,是憋了两世的气终于顺了——前世她被这道令困在医监府的金丝笼里,说半句真话就被指;今生她掀了笼子,可风香里那些医尊该是这般模样的画像,到底还是换了种方式困她。
如今笼子碎了,困她的线也断了。
暮色漫上舟舷时,风香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
殷璃和喻渊同时抬头,见那团银光地散开,化作三十六道细流,如香火分祭般射向九州各方。
最北的那道擦过舟头时,她看清了风里的影——是个裹着粗布围裙的老妇人,鬓角沾着艾草汁,正对着空气比画扎针的手势;最南的那道卷着咸湿的海风,里面浮着个戴斗笠的少年,手里举着半株从未见过的蓝花,嘴型分明在说此草可解海蛇毒。
记忆之体。喻渊的指尖抚过她发间的檀木簪——簪上的字刻痕不知何时淡了,不是亡魂,是风把人间的记忆拼起来了。
殷璃望着那些风影,忽然笑出了声。
她从怀中摸出最后一页血染玉简——这是前世刑场下,最顽劣的小药童冒死塞给她的,上面抄着她被禁的《活人十二针》。他们终于不用借我的嘴说话了。她将玉简轻轻抛向最近的那道风。
玉简没入风里的刹那,竟地展开成纸蝶模样。
蝶翼是血玉的红,触须是风香的银,振翅时带起细小的医经残句,像撒下一把会说话的星子。
纸蝶转了三圈,最终朝着最北的雪原方向飞去,尾翼扫过殷璃的眉梢,留下一点清凉。
第七日的晨光刺破雾海时,风香已散得干干净净。
殷璃取出船底的药篓残架——这是她重生后第一个亲手编的药篓,后来在疫区被流民挤碎了,她却一直收着。
此刻她将残架轻轻放在海面,竹节触到海水的瞬间,竟像被春风吻过的冰棱,化作细尘。
去该去的地方吧。她对着漂远的尘屑低语。
喻渊忽然感到袖中一暖。
他摸出那只冰裂纹瓷瓶,见瓶底的银液不知何时多了一滴,两滴银液像双生的星子,在瓶中轻轻相触,荡开细小的涟漪。
他刚要开口,殷璃已用指尖按住他唇,眼尾还沾着笑:不用说,我知道。
海风突然转了方向,送来极远处的童声。
是哪个村塾的学童在背书,声音脆得像新摘的杏:医不在庙,不在书,不在人......在风起时。
殷璃靠在喻渊肩头,望着海平线处渐沉的小舟。
雾色又浓了些,将船身裹成影影绰绰的墨点。
她能听见海底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轻响——是前世被碾碎的药钟残片,正随着潮汐振动,每一声都像在说,像在说,像在说。
小舟没入雾海的刹那,四周的风突然停了。
海水静得像块被凝固的玉,连浪拍船舷的声音都消了。
殷璃望着头顶的雾幕,忽然想起重生那日的刑场——那时天也是这样阴,这样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里的不甘。
如今这静却不一样,像块被擦干净的玉璧,等着刻新的字。
喻渊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轻轻画了个字。
雾海深处,有什么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