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尾的橹桨划破水面,殷璃望着那枚漂近的白贝壳被浪卷走,船底震颤却愈发清晰。
喻渊的掌心还留着她方才握过的温度,抬眼时已见渔港的轮廓在晨雾里显形——竹篙支起的渔棚挂着半干的渔网,篝火堆里未熄的柴枝噼啪作响,二十几个渔民或坐或蹲围在滩涂上,每人耳侧都贴着大小不一的贝壳,像群被施了定身咒的海鸟。
他们在听海。殷璃轻声说,船未靠岸,咸腥的海风已裹着细碎人声扑来。
最先传入耳中的是老妇的惊喝:王老二!海说你肝郁!
人群炸开一片抽气声。
被点名的褐衣汉子猛地抬头,脸上的络腮胡抖了抖,手里的贝壳掉在沙地上。
老妇踉跄着扑过去,枯树皮似的手指戳向他心口:我听着海语里全是苦楝子味,你上个月是不是偷喝了东家的药酒?
疯了吧你——汉子刚要发作,喉间突然涌上腥甜。
他捂住嘴,指缝间渗出黑血,滴滴答答落进沙里,竟在地上洇出朵狰狞的墨花。
人群瞬间静得能听见浪打礁石的轻响,直到汉子剧烈咳嗽两声,突然直起腰,原本蜡黄的脸泛起淡红,连眼白里的血丝都淡了几分。
神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滩涂上炸开嗡嗡的议论。
有扎着羊角辫的孩童举着小贝壳蹦跳:我听海在唱红鲤尾,白茯苓;戴斗笠的渔夫摸着下巴:俺这贝壳里念的是寸口脉浮而紧,跟老医书一个样;更有裹着蓝布衫的妇人抹着泪:我家阿弟前年没的...海说他走得不痛快...
殷璃倚着船舷,目光扫过这些或惊或喜的脸。
喻渊解下腰间的玉简,指尖在简面拂过,青白色的灵光刚要流转,却突然一顿——简中原本凝固的海语残章,竟随着他收紧的眉心泛起涟漪,先是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蓝光,待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那光又慢慢凝成一串流转的金色符文,正是《黄帝内经》里的生息律。
它在变。喻渊攥紧玉简,指节发白,我心乱时是寒症图,静心后成了生息律。
殷璃伸手覆上他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玉简传来:海语不是师父教徒弟的话本,是照见人心的镜子。
从前医者把医道供在高阁,如今人人都能当镜子前的人——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怀里半旧的药篓上,竹篾编的提手早断了,用麻线缠了又缠,有人照见恐惧,有人照见贪念,也有人照见...本就该在心里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突然抬手将药篓扔进滩涂边的篝火堆。
殷璃!喻渊低唤,伸手去拦已来不及。
竹篾遇火发出劈啪轻响,灰烬裹着火星腾起,被海风一卷,竟散作细雪般落向人群。
有灰絮落在老妇的银簪上,沾在孩童的羊角辫间,甚至飘进戴斗笠渔夫的衣领。
原本还在争执的渔民忽然静了静,有人摸着发梢的灰烬轻笑:这灰倒像...药香。
三日后的清晨,潮声里裹着刺人的争吵。
殷璃掀开门帘时,正看见两个赤膊的渔民揪着对方的衣领,一个脖子上有道新鲜的灼痕:海明明说火攻法能治痨病!
我烧了这道符,胸口立马不闷了!另一个攥着块青石板,上面用朱砂画满歪扭的符:放狗屁!
海教的是静默疗,禁言七日才能通任督!
你那是歪门邪道!
滩涂上围了近百人,有举着贝壳帮腔的,有抱着孩子皱眉的,更有几个年轻后生摩拳擦掌,眼看就要动手。
就在这时,婴儿的啼哭像根银针刺破了紧张的空气。
穿蓝布衫的妇人从人群最里侧挤出来,怀里的小娃娃脸涨得通红,哭声直刺人耳膜。
争吵声渐弱,不知谁先闭了嘴,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当最后一丝叫骂消失时,滩涂上突然响起万千贝壳共鸣的轻响——那声音比之前更清越,像春风拂过药田,又像细雨落在《汤液经》的纸页上。
这是...喻渊站在殷璃身侧,瞳孔微缩。
婴息调律。殷璃望着妇人下意识低头哺乳的动作,唇角扬起极淡的笑,从未现世的调律。
妇人的手抚过婴儿后颈,小娃娃的哭声渐渐转成抽噎,再后来,竟在母亲怀里发出咯咯的轻哼。
围观众人望着这一幕,先前攥着石板的渔民松开手,青石板地砸在沙地上;脖子带灼痕的汉子摸着自己的伤,突然蹲下来,用粗粝的手掌抹了把脸。
原来海不是乱说话。老妇不知何时凑到近前,银簪上还沾着那日的灰烬,是咱们闹得太凶,它说的话被盖住了。
殷璃转头看向她,老妇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姑娘,你那药篓烧得好。
没了那竹篾子框着,海语倒能钻到人心缝里去了。
海风卷起新的浪,浪声里突然传来极远的嗡鸣,像有什么重物划破云层。
喻渊抬头,眯眼望向海天交界处。
方才还晴着的天空,此刻浮起一片异样的阴影,像只倒扣的巨碗正缓缓压下来。
殷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指尖轻轻扣了扣船舷——那震颤不知何时变了节律,不再像婴儿心跳,倒像古钟在预警。
要变天了。她轻声说,声音被浪声卷走,却又清晰地落进喻渊耳中。
滩涂上的渔民还在交头接耳,没人注意到那片阴影越压越低。
只有殷璃看见,阴影边缘闪过一线冷光,像极了前世医尊殿的飞舟——只是这一回,来的不是传法的使者,而是...
回船。她拉住喻渊的手腕,该看的都看完了,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听。
舟桨划破水面时,那片阴影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琴音,像是在调试什么灵阵。
殷璃望着逐渐远离的渔港,听着身后愈演愈烈的浪声,忽然笑了。
医道从来不在高阁,不在飞舟,不在任何人为的里。
它在母亲哺乳时的体温里,在婴儿破涕为笑的酒窝里,在每个愿意静下心听的人——
跳动的,心口。
飞舟的阴影压至滩涂时,正音使玄色广袖拂过琴弦的脆响,比浪声更先刺破晨雾。
静海阵启。他指尖在七弦上划出血痕,暗红顺着琴纹渗入阵眼,海面顿时泛起幽蓝波纹。
方才还贴着贝壳的渔民们突然僵住——老妇耳侧的银簪坠地,孩童举着的贝壳地裂开细纹,连那抱着婴儿的蓝布衫妇人都抬起头,小娃娃的抽噎声卡在喉咙里,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
海...海不说话了!戴斗笠的渔夫摔了贝壳,沙地上的碎片折射着飞舟冷光,我这耳朵里空得发疼!
殷璃望着飞舟船首医监府三个鎏金大字,指节在船舷上轻轻叩了两下。
喻渊早握紧腰间玉简,简身的灵光随着渔民的惊呼声忽明忽暗:他们在屏蔽海语的灵频。他喉结动了动,这阵是要把医道重新锁回高阁。
话音未落,海面突然翻涌。
第一朵漩涡在飞舟正下方炸开,墨色海水卷着碎珊瑚盘旋上升,漩涡中心浮出个焦黑身影——是个穿粗麻短打的老医者,半边衣袖还沾着未熄的火痕,那是当年被焚书时的余烬。
第二朵、第三朵漩涡接踵而至,每一朵里都浮起不同的亡魂:有裹着破药囊的游方女医,有臂弯还夹着半本《汤液经》的学徒,他们口唇开合,无声的经文在浪里翻涌,竟与喻渊玉简中残章一一吻合。
看他们的口型。喻渊抓住殷璃手腕,指腹抵着她脉搏,是《青囊秘录》的五气调元篇,还有《难经》的虚实补泻章——当年医监府烧书时,这些野医抱着医典跳进火里的。他声音发颤,原来他们没散...成了海的声带。
正音使的琴音陡然拔高,琴弦崩断三根,血珠溅在阵旗上:邪祟惑众!他咬破舌尖,喷出的血雾在半空凝成字法印,给我镇!
刹那间,海面如被抽干了生气。
浪涛凝固成玻璃般的蓝,贝壳全哑了,连渔棚上晾着的渔网都不再晃动。
那抱着婴儿的妇人突然踉跄,小娃娃的脸憋得发紫,却连一声啼哭都挤不出来——所有能发声的活物,都被封了喉。
阿璃!喻渊攥紧她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殷璃却笑了,从袖中摸出枚粗陶药瓶——瓶颈有豁口,是她用了十年的装药瓶,早没了药香,只剩些陈年老药的苦腥。
她将瓶口抵在唇边,轻轻吹出一口气。
那气音不成调,像风穿过破窗棂,却在触及海面的瞬间,掀起千层浪。
最先响应的是老妇脚边的银簪。
它突然蹦跳起来,撞在裂开的贝壳上,发出清越的;接着是戴斗笠渔夫的斗笠绳,被风卷起抽在船板上,地响成鼓点;蓝布衫妇人怀里的小娃娃终于憋不住,地哭出声,那哭声像根银针,扎破了死寂的网。
百里海域在共振。
贝壳是铃,礁石是磬,鱼鳞是弦,船板是鼓,所有能发声的东西都跟着殷璃那口气震颤,将她的气音放大成洪钟大吕。
静海阵的蓝光像被石子砸中的湖面,裂痕从中心辐射开来,碎成星芒。
海语重响的第一句,清晰得像有人贴着每个人耳尖说:不信者,自聋。
飞舟剧烈震颤,正音使的法袍被气浪掀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碎成光点的灵阵,又惊又怒地瞪向殷璃的小舟,却见那道素衣身影倚着船舷,连眼神都没往他这儿多落半分——她在看滩涂上的渔民。
渔民们也在看她。
老妇捡起银簪,指尖轻轻碰了碰发间残留的药灰;戴斗笠的渔夫弯腰拾起贝壳碎片,在掌心拼成完整的形状;蓝布衫妇人低头哄着重新笑出声的娃娃,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婴儿后颈——那是方才海语教她的调息手法。
姑娘!
清嫩的嗓音穿透潮声。
扎着青布头巾的少年分开人群,赤着脚踩过沙地,怀里捧着只缺了半片的破贝壳。
他跑到浅滩边,海水漫过脚踝也不察觉:海...海刚才跟我说,十年前在南湾渔村,有个穿素衣的姐姐,用艾草和鲤鱼胆救过我娘的产后风!他举高贝壳,就是这只,我娘说她走的时候攥着它,说海会记住救命恩
殷璃望着那只破贝壳,记忆里闪过个裹着血污的妇人,和她怀里皱巴巴的小娃娃——原来当年那个哭哑了嗓子的婴孩,如今已长成能跑能喊的少年。
她却没伸手接,只是俯身,指尖掠过船边的海水:海若真说了,你该去救别人。
少年愣住,睫毛颤得像被风掀动的蝶翼。
他低头盯着掌中的破贝壳,忽然地跪进海水里,额头抵着沙地:我...我明日就去邻村,张阿公家的小孙女生疹子,我听海说用忍冬藤煮水擦身...
喻渊望着少年挺直的脊背,忽然感觉袖中玉简烫得惊人。
他悄悄取出,简面的金色符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组,最后凝出一行字:师者,非授业之人,乃启问之人。他转头看向殷璃,晨光里她的侧影被镀了层金边,连眼尾的细纹都温柔得像药香。
该走了。殷璃轻声说,竹篙一点,小舟缓缓离岸。
滩涂上的贝壳突然同时轻鸣,那声音像春潮漫过荒田,像晨露落进药碾,像无数颗心在同一节奏里跳动。
少年还跪在浅滩,老妇摸着发间药灰笑,戴斗笠的渔夫把贝壳贴回耳侧,蓝布衫妇人哼起不成调的谣曲——海语从未这样清晰过,因为现在,听的人都学会了如何安静。
喻渊望着渐远的渔港,忽然发现海水颜色变了。
极目南望,海天交界处浮起一片奇异的透明,像有块无形的幕布被掀开,露出更辽阔的、连海语都未曾抵达过的疆域。
那是...他刚要开口,殷璃已替他说完:虚海。她望着那片透明的水色,眼底泛起前世记忆里才有的光,等海语传过去,那里的浪花,该学会新的歌了。
小舟划破水面,载着两个身影,朝那片透明的远方,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