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上的晨露顺着殷璃的袖口渗进肌理时,她才惊觉站了太久。
海平线刚泛起鱼肚白,那些本应在黎明前消散的荧光却逆着晨光,从浪尖浮起,分裂成无数银亮的细丝,像被无形的手抽了骨,歪歪扭扭缠成蛛网模样。
她指尖抵住眉心——前世作为医道至高者时,最擅以神识感知天地脉络。
可此刻那些细丝在她识海里投下的影子,竟比三年前布下的引蝶局更模糊。在试探边界。她低声自语,袖中贝壳已被掌心焐得温热。
三记轻响落进海水,像石子投入深潭。
最先震颤的是离她最近的细丝,银芒骤缩成针尖大的点,紧接着整片海面的荧光都开始抽搐,原本规律的流动节律被扯得支离破碎,像被孩童揉皱的星图。
虚眼残影。
竹影晃动间,喻渊的声音裹着晨雾飘来。
他发梢还沾着竹叶上的水珠,右手握着段焦黑的枯枝——分明是昨夜雷暴劈断的青竹,此刻断面却泛着诡异的幽蓝,像被某种神识强行烙下了印记。
殷璃转身时,他已走到近前,枯枝在礁石上划出三道浅痕:有人在逆向模拟你的神识频率。
他们收集了你当年留下的残像,想仿造一套能号令九域医者的虚相。他指腹擦过枯枝上的焦痕,这是今早竹林里新落的雷,专门劈在你十年前布过护脉阵的老竹上——他们在找你的。
海风卷着咸湿气息灌进领口,殷璃望着他眼底未褪的青影。
这男人总爱把忧心藏在镇定里,可昨夜替她守了半宿星轨的倦意,此刻全凝在眼尾细纹里。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指尖掠过他耳后那道旧疤——那是前世伪尊令追杀时,他替她挡下的淬毒飞针留下的。
去取陶罐。她声音轻得像海雾,喻渊却立刻转身走向茅屋。
他知道,她说的是那只埋在灶台下、封着九道火漆的泥罐。
陶罐出土时带起几星尘土,殷璃用帕子仔细擦去罐口的蛛网。
封泥碎开的刹那,一缕沉郁的药香窜出来,是龙脑混着雪蚕花的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那是她当年以心头血为引炼制的无相香,燃之可屏蔽神识外泄,本是用来防那些想夺她医道本源的宵小。
香头在火折子上腾起幽蓝火苗,青烟刚盘旋半尺,就被海风扯成碎片。
殷璃望着飘散的烟尘,忽然眯起眼——那些本该消散的香灰竟凝成细雨,纷纷扬扬落向崖边那株双色莲。
粉白花瓣接住雨丝的瞬间,整朵莲花剧烈震颤,最外层的花瓣边缘渗出一滴露珠,在晨光里折射出琥珀色的光。
露中映出的画面让殷璃瞳孔微缩。
那是间石砌的密室,四壁挂着风干的药草,案几上摆着副人骨笔——胫骨削成笔杆,指骨磨成笔尖,正蘸着暗红的液体在羊皮卷上描摹。
卷上纹路她再熟悉不过,是医尊令的雏形,可真正的医尊令早被她在重生那日碎成了齑粉。
更让她心悸的是案头竹管里的半片龟甲。
空白的甲面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她昨夜梦中凡人碑下钻出的药苗叶脉,竟有几分相似。
啪嗒——
焦糊的气味突然涌来。
殷璃转头时,一只翅膀焦黑的海鸟正坠在茅屋前的青石板上,左翼羽根间夹着半截玉简,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喻渊已摸出银筷,指尖悬在玉简上方三寸:带血的东西,沾手就脏。银筷轻挑,玉简刚离鸟羽就地裂开,黑色灰烬如活物般在地面游走,竟自动排列成一行小字:万疗盟约·初稿:尊位虚悬,当由九域共推。
推谁?
他们自己?喻渊冷笑,银筷尖挑起一点灰烬,这灰里混着朱砂和鹤顶红,想借死物传讯,倒也算费尽心机。
殷璃蹲下身,指尖轻轻拨过二字的灰烬。
指腹触到的温度让她一怔——这不是普通的烧灰,是用活人精元炼的。看这笔势。她声音陡然冷下来,横折处有顿挫,是药都老祭酒的悬针篆。
可他三年前中了哑毒,连药方都写不了。
喻渊俯身细看,眉峰骤紧:有人用他的精元伪造手迹。
借尸传令,好算计。
殷璃将竹篓凑近地面,灰烬竟自动飘进去。
她走向海边,抬手将竹篓推入浪中:让这些喂鱼。海水卷着竹篓翻涌时,她瞥见浪底有银光一闪——是那半截龟甲的影子,正随着海流往无名岛深处漂去。
日头西斜时,双色莲上的露珠早已干涸。
殷璃站在崖边,望着海面逐渐被暮色浸透。
她摸了摸颈间的银锁,那里面藏着半块龟甲碎片——与莲花露中看到的那半块,恰好能拼成完整的龟背。
今夜该查查老底了。她对着海风轻声道。
远处传来喻渊收拾药炉的响动,她转身时,袖中贝壳又触到掌心,像在提醒她,有些网,该收了。
暮云漫过海平线时,殷璃解下颈间银锁的动作比往常慢了半拍。
龟甲碎片在掌心泛着温凉的光,与她指尖的薄茧相贴,像在应和某种蛰伏的韵律——那是昨夜浪底银光掠过的轨迹,是老祭酒龟甲上未言明的纹路,更是她藏在药庐砖缝里二十年的灵网密钥。
要燃灯吗?喻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翻晒完药草的苦香。
他正将最后一筐晒干的龙葵叶收进陶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在触及她肩头时放得极轻,露水重,石台那边潮。
殷璃摇头,指尖抚过龟甲边缘的缺口。
前世她碎医尊令那日,这半片甲是她攥在手心的血誓——宁为碎玉,不做傀儡。
此刻月光漫过石案,她将龟甲轻轻按进石槽里,槽底早盛了半盏晨露,是她寅时起身接的第一滴雾水,带着海雾里未散的星子气。
睡会儿?喻渊的手悬在她后颈,终究没落下。
他知道她的脾性,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亲眼看、亲手触。
于是转身去灶间热了盏姜茶,青瓷盏搁在石案角时,茶烟袅袅缠上龟甲,像条试探的蛇。
露水在月光下凝成薄冰,龟甲却渐渐发烫。
殷璃的睫毛颤了颤——那凉意不是来自石案,是露水中的倒影在翻涌。
她俯身时,喻渊也凑过来,两人的影子在石案上叠成一片,像两株根须交缠的古木。
露水里的画面碎成星子,又慢慢拼合。
是间潮湿的地窖,青石板缝里渗着水,老祭酒跪在角落,白发沾着霉斑。
他口中塞着半块玉简残片,那纹路正是日间海鸟带来的万疗盟约初稿;可他的眼睛没浑浊,反而亮得灼人,布满血丝的眼尾凝着泪,手指在地上一下下划动——是七问诊法的起手势,食指点中脘,拇指按内关,那是殷璃十年前在药都讲经时,亲手教他的诊脉前奏。
傀儡术。喻渊的指节叩在石案上,发出清脆的响,用丝控人,借他的名望立威。
药都百姓只认老祭酒的字,他们想让天下医者以为...以为新尊令是他首肯的。
殷璃的指甲掐进掌心,龟甲边缘的缺口硌得生疼。
老祭酒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露水倒影里,他的手指突然顿住,指甲缝里渗出血,在青石板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是七问诊法的魂,是医道最本真的叩问。
她轻声说,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疼,是他在求救。
傀儡术能控肢体,控不住记忆。
他记得这七问是我教的,所以用这个招我。她抬头看喻渊,眼底有星火在烧,当年他替我挡过三次毒箭,在药鼎峰跪了三天求我收徒...现在轮到我了。
喻渊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日黎明时,殷璃替他理头发的手,想起那道耳后的旧疤,想起她总把软和的地方藏在铠甲里。
此刻他伸手覆住她的手背,体温透过龟甲传过去:要怎么做?
珊瑚粉。殷璃转身走向药柜,竹屉拉开时,细粉簌簌落在石案上,映着月光像撒了把碎珊瑚。
那是她用南海红珊瑚磨的,只在灵网司传讯时用过——当年她掌司时,为防消息被截,创了套断脉令,能让依赖灵网的符箓失灵片刻,他们用灵网控傀儡丝,我就断他们的网。
她执笔的手稳得像刻玉,龟甲背面很快爬满细如蚊足的暗码。
喻渊凑近些看,见那不是药方,是灵网司特有的脉门图,每个转折点都对应着一处灵网枢纽。这是...让所有依赖灵网的术法短暂失效?他突然笑了,眼底的倦意散了些,他们用灵网控人,你就教老祭酒怎么自己挣断丝线。
不止。殷璃吹去龟甲上的粉屑,九域三十六药庐的灵草都连着灵网,断网时草叶会颤——这是给天下医者递话:有人在挣扎,有人在接应。她将龟甲塞进空竹管,竹管是用崖边苦竹削的,带着天然的竹节纹,推入海流,它会顺着暗潮到药都。
竹管触到海水的刹那,喻渊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药杵磨出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你在冒险。
但值得。殷璃回握他,指腹蹭过他虎口的旧伤,老祭酒的血不能白流,医道的根不能被人拔了去。
竹管载着龟甲消失在雾里时,夜已经深了。
殷璃倚在石案边,看喻渊去关柴门,看他回来时披了件她的旧斗篷,看他往炉里添了块松炭。
火星噼啪炸开,她突然想起老祭酒教她认药时说的话:好医家要像松炭,看着灭了,吹口气就能重燃。
黎明前的风裹着海腥味钻进窗棂。
西南药都的地窖里,老祭酒突然浑身剧震。
他颈后那根细如发丝的傀儡丝地断裂,第二根、第三根...像被无形的剪刀绞碎。
他扯出嘴里的玉简残片,吐在地上,爬向墙角的炭堆。
青石板上的血字越写越大:医道不在令中,在问中。
与此同时,九域三十六药庐里,百年灵草的叶片轻轻颤动。
洛水畔的雪参抖落露珠,昆仑巅的冰蚕花舒展花瓣,就连最南边的赤焰草都垂下茎秆——像有无形的手抚过每片叶脉,传递着某种隐秘的信号。
殷璃在梦中轻笑。
她梦见老祭酒年轻时的模样,背着药篓站在药鼎峰下,朝她喊:殷小友,这味药,我学明白了!她翻身向内,将脸埋进喻渊的肩窝。
窗外的风穿过竹帘,卷走她落在枕畔的发丝,却没带走那句呢喃:风知道她没睡——但它不会说。
第七日的晨光里,西南药都的药农们发现,药鉴台废墟上的荒草突然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倒伏。
最年长的药头蹲下身,见草叶上凝着细露,露水里隐约映着些字迹——像,又像,更像某种即将破土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