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紫藤花影在国公府花厅的青石地上浮动,沁凉尚未褪尽。刘瑜踏着沾了露气的花瓣进来,素缎鞋尖微湿。她由侍女搀扶落座,一品诰命夫人的气度犹在,眼底倦色却如薄雾难散。奢香夫人早已端坐主位,深紫彝装衬得身形挺拔如崖间松柏,银项圈沉甸甸压着衣襟。她正用小银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只水梨,果皮连绵垂落,刀锋稳如磐石。
“大姐气色瞧着好些了。”奢香抬眼,将削好的梨片推至刘瑜面前的白瓷碟中,声音沉浑如古井。
刘瑜含笑拈起一片晶莹梨肉,尚未入口,环佩轻响。田震牵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她靛蓝苗布衣裙上折枝花鸟纹鲜亮灵动,银项圈、银手镯叮当作响,眉宇间爽利不减,又添了为母的柔润。男孩约莫两三岁,穿着崭新的宝蓝色小褂,正是周廷璋,周必贤的次子,田震所出。
“阿娘!奢香姨母!”田震嗓音清亮,拉着廷璋行礼,“快,廷璋,给祖母、姨祖母磕头!”
廷璋有些认生,小身子扭捏着,被母亲轻按肩膀跪下,奶声奶气道:“孙儿给祖母请安,给姨祖母请安!”
“好孩子,快起来!”刘瑜脸上绽开真心笑容,招手唤他近前,枯瘦的手抚过孩子柔软发顶,“像,真像必贤小时候的模样。”眼底泛起慈爱水光。奢香唇角微弯,从腰间锦囊摸出一颗玲珑银铃铛,塞进廷璋的手心:“拿着玩。”
话音未落,刘青扶着腰,在侍女小心搀扶下缓缓步入。她小腹已明显隆起,面容因孕期略显浮肿,却依旧清秀,眉宇间书卷气的沉静如旧。见厅内众人,她忙欲行礼,被刘瑜和奢香同时抬手止住。
“快坐着,身子要紧。”刘瑜关切道,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期盼与忧色交织。
侍女奉上清茶,氤氲热气在晨光中升腾。花厅一时安静,只余廷璋摆弄银铃的脆响。田震将孩子交给门边奶娘带出,转向刘青,爽利道:“阿青大姐,我爹身子骨不如从前了,思南那边琐事缠人。这次回来,我把廷璋留下,往后就跟着廷玉在家里开蒙。思南的事,也交托给了蒙雅长老和几个得力头人。我便能腾出手来,安心在府里帮衬你些时日。你这身子,身边没个知根知底的自家人照应着,总让人悬心。”话语直白,眼神坦荡。
刘青心中一暖,握住田震的手:“田震妹妹有心了。有你在,我确实安心许多。”指尖微凉。
奢香夫人将小银刀搁在梨盘边,“叮”一声轻响,如石落静水。她目光扫过刘瑜倦怠的脸,掠过刘青微蹙的眉,最后落在田震身上:“廷璋留下,田震回来帮手,都是好事。只是……”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带着一家主母的决断,“看看我们周家,必贤、必诚两房,子息还是太单薄了些。”
花厅内空气瞬间凝滞。刘瑜拈着梨片的手停在唇边,刘青垂眸静听,田震则微微挺直了背脊。
奢香目光如炬,缓缓道:“如今老爷子(指周起杰)和伯温先生走了也有年头,必贤、必诚孝期早满。朝廷那边,燕王坐稳了龙椅,黔中得了恩旨减免赋税,允土司子弟入国子监,也算安稳。府里府外,都算太平。”她端起茶盏,指腹摩挲温热的杯壁,“正是该开枝散叶,添丁进口的时候。必贤膝下仅廷玉、廷璋二子,阿青腹中尚不知男女。必诚那边,奢月也只生了一个小子。这……远远不够。”
她放下茶盏,目光转向刘瑜:“阿瑜,我的意思,该为必贤,也为必诚,再添一两房知根知底、品性温良的屋里人了。国公府的门楣,水西四十八寨的基业,都需要更多的好苗子来承继。你看呢?”
刘瑜沉默。晨光映亮她眼角的细纹和鬓间银丝。她想起已经去逝的夫君周起杰,想起他为家族基业殚精竭虑的模样。子嗣,是家族延续的根本,尤其是在这西南边陲,手握重权又需时刻谨慎的周家,在周起杰之前皆是世代单传。她缓缓将梨片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涩意。半晌,她咽下果肉,抬眼,目光扫过刘青平静的脸,最终与奢香视线交汇,缓缓颔首:“香妹思虑得周全。是这个理儿。必贤……是国公,必诚也担着水西和永宁的重任,子嗣兴旺,家族才稳。这事,宜早不宜迟。”
刘青放在膝上的手,自然交叠。她垂着眸,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为夫君纳妾,开枝散叶,是世家大族正妻的本分,亦是责任。她自幼受此教养,深知此乃维系家族繁盛之常理,心中并无抵触,唯有一份沉甸甸的、属于主母的思量。她微微欠身,声音温婉平和:“母亲和姨母思虑深远,是为周家百年计。青儿省得,亦无异议。”
田震看看刘青,又看看两位长辈,爽直道:“添人好!府里更热闹!不过这人选可得仔细,性子要柔顺,更要识大体,不能闹得家宅不宁。”她心思相对简单,更在意的是国公府的安稳与人选妥当。
奢香满意点头,雷厉风行:“既如此,这事便定下。人选,我来物色。必贤那边,阿瑜你去说。必诚那里,我让安若透个信。”她看向刘青,语气放缓,“青儿,你眼下最要紧是养好身子,平安生产。旁的事,自有我们操心。”话语里带着关切。
刘青再次垂首:“是,有劳姨母费心。”
午后蝉鸣聒噪,国公府书房内却一片清凉。冰鉴散着丝丝寒气。周必贤刚批完一叠军屯田亩文书,眉宇间带着倦意。门帘轻响,他抬头,见田震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走了进来。她换了身家常藕荷色细葛夏衫,发髻松挽,卸去了沉重的银饰,只簪一朵小小的茉莉绢花,更添柔媚。
“夫君辛苦,喝碗汤解解暑气。”田震笑意盈盈,将白瓷碗放在书案一角,顺势倚在桌边。目光流连在周必贤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思念与热切毫不掩饰。
周必贤心头一暖,多日案牍劳形的烦闷似乎消散了些。他放下笔,握住她搭在桌沿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因常年摆弄银针药草留下的薄茧:“思南一路辛苦。廷璋可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奶娘带着呢,粘人得很,刚还闹着要找爹爹。”田震顺势靠近,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钻入周必贤鼻端。她眼波流转,带着娇嗔,“倒是你,我不在跟前,瞧着又清减了。大姐的身子重,顾你总有不周全。”
周必贤失笑,揽过她的腰肢,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温香软玉在怀,连日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他低头,下颌蹭着她柔软发顶,嗅着她发间清爽气息,低声道:“是有些想你。”沉沉的几个字,带着分量。
田震心中欢喜,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不再是飞快一啄,而是带着缠绵的暖意,吃吃笑道:“光说想可不行……”她扭动腰肢,火热的身体紧紧贴着他,传递着不言而喻的邀请。
周必贤眸色一深,连日积累的疲惫仿佛化作了另一种力量。他收紧手臂,深深吻住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积压的思念。书案上的文书被扫落一角也无人理会。冰鉴的凉气似乎也无法驱散这方寸之地陡然升腾的热意。田震热情回应,唇齿交缠间逸出满足的叹息。小别胜新婚,夫妻间的私密亲昵,在这公务重地,自有其冲破禁忌的酣畅淋漓。
暮色四合,蝉鸣渐歇,暑气却未消。刘青独坐西窗下,窗棂半开,晚风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吹进来。烛火跳跃,映着她手中一件尚未完成的婴孩小衣。细密的针脚在柔软的棉布上游走,丝线缠绕,五彩斑斓。她神情专注而宁静,指尖灵活地穿针引线,偶尔停下,掌心温柔地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感受着新生命的脉动。身为周家正室,她深知开枝散叶、壮大门楣是己身职责,亦是维系这偌大基业的根本。夫君贵为国公,子嗣繁盛方能根基稳固。她低下头,看着那件小小的、承载着新生命的衣裳,针尖在烛光下闪了一下,带着温润的光泽。
她思量的,是新人入府后的安置。东跨院尚有几处幽静小院空置,需着人洒扫布置,器物用度皆要妥帖周全,既不显寒酸,亦不过分张扬,以免新人恃宠生骄。是家宅和睦的维系。新人品性至关紧要,奢香姨母眼光素来老辣,所选之人当是温良恭俭之辈。自己身为正室,更需持身以正,待人以宽,恩威并施,使后宅和睦,方能令夫君无后顾之忧。是腹中孩儿与廷玉、廷璋这些兄弟姐妹未来的相处之道。廷玉沉静敏慧,廷璋活泼好动,自己腹中这未出世的孩子,未来也自有其性情。如何引导他们兄友弟恭,相互扶持,而非因嫡庶之别生出嫌隙,此乃主母长久之责。
丝线在她手中顺畅地穿梭,针脚细密均匀,如同她对未来的筹谋,条理清晰,责任分明。窗外,夜色如墨,国公府添丁的决议已然落地,府邸深处,新芽萌发,根基愈固。烛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那专注穿引的丝线,仿佛在无声编织着周家绵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