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深宫之中,被疯狂与偏执笼罩的帝王,正守着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沉浸在扭曲的满足与不安中,对宫墙外正在酝酿的风暴,尚一无所知。
翌日清晨,秋光透过雕花长窗,在乾元宫侧殿内洒下一片暖融。殿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试图驱散昨日那场惊天风波留下的无形硝烟。
沈沐已经醒了。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寝衣,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脸色更加白皙。
他沉默地坐在桌边,面前摆着赵培亲自带人送来的早膳——正中是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碧粳米粥,米粒饱满糯软,粥面凝着一层细腻的脂膏,散发着纯粹的谷物清香。
旁边配着七八样清爽小菜,盛在精致的汝窑碟中,紧挨着的是一笼刚出屉的虾饺,皮薄如纸,晶莹剔透,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粉红色的虾仁馅料,如同含着珍珠,热气腾腾。
这还不止,旁边还添了一盏炖得奶白的杏仁酪,撒着碾碎的干果,一碟刚烙好的葱油饼,金黄酥脆,层层起酥,一小盅清炖官燕,盏中燕丝缕缕分明,几块做成海棠花形状的枣泥山药糕,小巧可爱,甚至还有一碟来自西域的葡萄干和核桃仁,显是特意为照顾沈沐的口味而备。
沈沐执起玉箸,目光在这些精致得过分的膳食上淡淡扫过,最终只夹起一箸酱瓜,就着那碗碧粳米粥,安静地开始进食。
满桌的珍馐,于他而言,似乎与清粥小菜并无分别,都只是为了果腹而已。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朝露寒气的萧执快步走了进来。
他显然刚下早朝,身上还穿着繁复庄重的玄色朝服,十二旒冕冠尚未摘下,长长的玉藻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一眼看到坐在桌边安静用膳的沈沐,萧执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暗夜中骤然点燃的星辰。所有的疲惫、朝堂上积压的烦闷,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他几乎是雀跃地几步走到桌边,俯下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沐……面前的碗,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近乎讨好的兴奋:
“阿沐,你在吃什么?”
那语气,活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
沈沐执箸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眼皮都未抬,依旧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箸小菜,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之后,才用一种极其平淡、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无语的语气,吐出一个字:
“饭。”
言简意赅,多一个字都嫌浪费。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侍立在旁的赵培和几个宫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头皮发麻,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壁里。完了完了,陛下不会又要……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萧执脸上的兴奋和期待非但没有因为这句回答而消退,反而像是被这个“饭”字取悦了,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巨大而满足的笑容,带着点傻气,连连点头:
“哦哦!吃饭好,吃饭好!” 他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要指示,目光更加专注地落在沈沐的碗里,那眼神,仿佛沈沐吃的不是寻常白粥,而是什么琼浆玉液、仙家珍馐。
他甚至还无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巴巴地看着沈沐优雅却疏离的进食动作,自己却不敢坐下,也不敢提出一同用膳,只是像只被驯养的狗儿,围着主人打转,却又谨记着不能靠得太近惹主人厌烦的界限。
他就那么杵在桌边,高大的身躯微微弯着,玄色朝服上威严的蟠龙纹路与他此刻憨傻的表情形成了极其荒诞的对比。目光紧紧追随着沈沐的筷子,从碗到唇,再从唇到碗,循环往复。
沈沐被他那实质般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进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周身散发出的冷气几乎能让周围的温度下降几分。
可萧执仿佛毫无所觉,对他而言,只要沈沐还在他视线范围内,还能跟他说话,还在吃东西,这就是天大的进步,是值得他欣喜若狂的信号!
他甚至开始没话找话,试图延续这“和谐”的氛围,声音依旧放得极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粥……看着挺香的,火候应该不错吧?阿沐你喜欢吗?要是觉得味道淡了,我让御膳房再送点酱菜来?或者……你想尝尝新进贡的蜜饯?配粥应该也不错……”
他絮絮叨叨,自顾自地说着,完全不在意沈沐根本没有回应。
沈沐终于忍受不了这魔音贯耳和那如有实质的注视,放下玉箸,拿起旁边的素绢擦了擦嘴角,动作间带着明显的“让人离开”的意味。
萧执的话音戛然而止,眼神瞬间黯淡了一瞬,像被泼了盆冷水,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带着点讨好地问:“阿沐,你吃好了?要不要再歇会儿?还是……我陪你去御花园走走?今天天气不错……”
沈沐直接无视了他,起身走向内殿的软榻,拿起昨日未曾看完的那本龟兹杂记,重新倚靠下来,用书册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干扰,也包括那个喋喋不休、行为诡异的帝王。
萧执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敢再上前打扰,怕惹得沈沐更加厌烦。
但他也没有离开。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软榻上那道清瘦的身影,看着他专注阅读的侧脸,目光痴缠,带着无尽的满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于疯狂之下的卑微祈求。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微声响,以及萧执那极力压抑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赵培偷偷抬眼,看着自家陛下那副想靠近又不敢、只能眼巴巴遥望的模样,再想想早朝时陛下面对群臣质疑边关军报时的冷厉果决,心中五味杂陈,只剩下无声的叹息。
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啊……
而手捧书卷的沈沐,看似沉浸于文字,实则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指尖按在微凉的纸页上,他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挥之不去的、偏执到令人窒息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