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委书记马东明和他带来的精锐,像一群误闯进超现实画展的观众,僵在原地。
大厅里,那片由键盘和打印机奏鸣的战争交响乐,不知何时已经停歇。那些被“高效”附体的窗口职员,在处理完最后一个群众的业务后,陷入了一种新的疯狂。他们以同样快到模糊的速度,开始整理桌面,擦拭柜台,将每一支笔都摆成完美的平行线,将每一份文件都码放得像用尺子量过。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动作,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清洁循环里。
而大厅的另一侧,则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这里,是活人雕塑的展览馆。
那个之前总抱怨“系统慢,网速卡”的税务窗口男人,此刻正保持着一个手握鼠标的姿势。他的食指悬在左键上方,距离只有一毫米,却像是隔着万水千山。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光标在闪烁,每一次亮起,都像日出;每一次熄灭,都像日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眼球的干涩,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擂鼓般的心跳,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光标,以一种近乎永恒的频率,亮起,熄灭,亮起,熄灭……他想眨一下眼,这个简单的动作,却需要他调动全身的意志,与一股无形的、凝固了时间的伟力抗衡。
他旁边,人社窗口那个想喝水的女人,手臂依旧伸在半空。她面前的保温杯,杯口升腾起一缕微弱的水汽,在她的视野里,那水汽像一条缓慢舞动的白色绸带,优雅地舒展,盘旋,最终消散在空气里。她能闻到水的甘甜,喉咙里的干渴像一团火在燃烧,可那杯水,就如同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
这诡异的“缓慢”,像一场精准的、无声的瘟疫,已经席卷了所有曾经以“慢”为盾牌的懒政者。他们没有被遗漏,一个都没有。
苏正的批示,是绝对公平的。
之前还因为办事神速而处于狂喜中的群众,此刻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办完了自己的事,却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不约而同地,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慢慢聚集到了这片“寂静”的区域周围,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
他们不说话,只是看着。
他们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震惊或好奇。那眼神里,渐渐沉淀出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有畏惧,有解脱,有恍然大悟,更多的,是一种亲眼见证了神迹降临后,油然而生的敬畏。
“这……这是中邪了吧?”一个年轻的女孩小声地对同伴说,声音里带着颤抖。
她旁边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卡”住的税务干部,压低了声音:“什么中邪?你没发现吗?‘慢’下来的,都是之前把我们当猴耍的那些人。”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对啊!就是他!上次我来办个税,他说系统升级,让我等了三个钟头!”
“还有那个女的!我上次给她送材料,她一边看剧一边说‘放那儿吧’,结果下午我再来,材料动都没动过!”
“那个……那个不是环保窗口的小王吗?他爸跟我一个单位的,整天吹他儿子在市政务大厅,是铁饭碗,威风得很!”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他们不再是单纯的看客,他们成了这场审判的陪审团。他们指着那些凝固的“雕塑”,细数着他们曾经的“罪状”。每一个被指认的“雕塑”,他们的身体虽然纹丝不动,但他们清醒的意识,却能清晰地听到每一句控诉。
那些话语,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他们的灵魂深处。
这比任何纪委的审讯都要残忍。这是来自他们曾经轻视、怠慢、欺辱过的每一个普通人的,公开处刑。
张大山老人不知何时,也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他没有说话,只是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旧拐杖,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着那个想喝水的女人脸上,一滴汗珠正在进行着一场漫长的旅行;看着那个握着鼠标的男人,眼中因为恐惧而布满了血丝。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在嘈杂的议论声中,并不响亮,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老人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缓缓说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着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看着他脸上那平静得近乎悲悯的神情,心中那股因为见证了“报应”而产生的快意,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肃穆。
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或许不是“中邪”,这是“天谴”。
马东明站在人群的外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那两名被卷入“慢”时空的手下,此刻已经被他命令着,以一种极其滑稽的姿态,缓慢地“挪”回了队伍里,像两只刚从胶水里挣脱出来的虫子,脸上写满了后怕。
马东明的脸色,比身旁大理石柱子的颜色还要凝重。
他放在耳边的手机,一直没有放下。电话那头,是市委书记赵卫东。
赵卫东也听到了张大山老人的那句话。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马东明以为信号已经断了。
“老马,”赵卫东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决断,“你现在,能把他们带走吗?”
马东明看了一眼那些“雕塑”,又看了看自己那两个还在缓慢恢复正常、心有余悸的手下,苦涩地摇了摇头。“书记,带不走。那股力量……很古怪,它似乎在保护他们,或者说,在‘囚禁’他们。任何外力想介入,都会被‘同化’。”
“同化……”赵卫东咀嚼着这个词,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他想起了苏正,想起了那份报告,想起了那句“让所有人都‘享受’这份‘便捷’”。
这哪里是批示,这分明是划下了一片神之领域。在这片领域里,苏正的意志,就是唯一的法则。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就只能这么看着?”赵卫东的声音里,压抑着一股风暴。
“不。”马东明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些议论纷纷、却无一人离去的群众,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书记,我有个想法。”
“说。”
“我们带不走他们,但我们可以……把这里变成一个‘展厅’。”马东明一字一顿地说道。
电话那头,赵卫东的呼吸一滞。
“封锁现场,但不要清场。”马东明的声音变得冰冷而锐利,“拉起警戒线,把这些‘展品’和群众隔开。然后,把我们的人安排在外面,维持秩序。”
“你到底想干什么?”
“书记,您不觉得,这是最好的警示教育吗?”马东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任何文件,任何会议,都比不上让全市的干部,都来亲眼看一看。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慢作为’,什么叫‘报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苏秘书长已经把戏台搭好了,连演员都给我们就位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观众请来。”
赵卫东在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能想象到,当这个“懒政者雕塑展”的消息传出去,整个云州市的官场,将会掀起一场何等恐怖的十二级地震。
这步棋,走得太大,太险,也太狠了。
它彻底抛弃了所有“家丑不可外扬”的潜规则,将体制的脓疮,血淋淋地、活生生地,展览在所有人的面前。
可……这不正是苏正想要的吗?
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去矫正一种最顽固的弊病。
“好。”赵卫东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就按你说的办。我马上让市委办公厅发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全市所有副处级以上干部,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到政务服务中心,现场接受‘警示教育’!”
挂断电话,马东明眼中寒光一闪。他转过身,对着身后一众还处于震惊中的下属,下达了命令。
“一组,封锁所有出入口,拉起警戒线!”
“二组,联系公安,在外围维持秩序!”
“三组,给我搬几台摄像机来,对准这几个‘典型’,全程录像,我要最高清的!”
纪委的队伍,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高效地运转起来。
而就在这时,那片“寂静”的雕塑群中,一尊“雕塑”——那个之前负责安监窗口,与环保窗口互相推诿的年轻人——他的身体,突然剧烈地、缓慢地,颤抖了起来。
他的眼球,在眼眶里疯狂地转动,血丝一根根爆出。他的嘴巴,以一种令人牙酸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张开。
人群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
“他……他要干什么?”
“他好像……想说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年轻人。他的喉结,在凝固的时间里,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仿佛在积蓄着一股冲破堤坝的力量。
终于,一个模糊的、被拉长了的音节,从他那缓慢开合的嘴唇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我……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