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尽头的黑暗在木屐声中退散时,小豆子最先看清那座圆形石殿的轮廓。
石壁泛着青灰,像被千年湿气浸透过,中央悬浮着九百块浮雕石牌,每一块都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原本该刻着姓名的地方只剩模糊的凹槽,像一张张张开的嘴,无声地索要着什么。
“鸟……鸟在抖。”小豆子的指尖沁出薄汗。
他怀里的木雕鸟原本素白的羽毛突然泛起微光,鸟喙正对着最近的石牌轻颤,像被什么牵着线。
这是顾微尘用崖底老榆木雕的,三年前他跪坐在废墟里哭着说“师父的名字被风刮走了”,她便刻了这只鸟,说“它能替你闻见被埋起来的名字”。
血砚生的朱砂笔已经蘸好墨,笔锋在《逆信录》上悬而未落:“按顺序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醒殿里沉睡的魂。
小豆子深吸一口气,将木雕鸟举到第一块石牌前。
鸟喙刚触到石面,灰烬便簌簌落下——不是黑灰,是带着星子的银灰,像有人把月光磨碎了撒在上面。
“柳七。”小豆子念出显形的名字时,声音发颤。
石牌突然泛起暖黄的光,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身影从光里走出来,腰间还系着铸剑用的皮围裙。
他对着小豆子深深躬身,袖口沾着的铁屑在光里闪了闪,然后便化作万千光点,融入石殿顶端的裂隙。
“西漠铸剑匠,因拒修战剑,名录除名。”血砚生的笔尖重重一顿,墨迹在纸页上晕开个小团。
他抬头时,眼角泛着红:“三年前在黑市听老贾说过这号人……原来不是传说。”
“姐姐。”
初心童的声音像一片被揉皱的纸。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第三十七块石牌前,那上面刻着“无名·代焚者”,陶芯在她掌心烫得发疼——这是她用姐姐坟头的土烧的,入窑前她在泥胚上按了七道指痕,说“阿姐要是认得出,就给我托个梦”。
此刻她将陶芯按在凹槽上,泪水砸在石面,溅起细小的涟漪。
殿内突然响起无数低语。
“我记得你……青槐村东头李铁匠家的大女儿。”
“那年山火,你背着三个小娃往河沟跑,鞋都磨破了。”
“你叫李昭,昭是日字旁的昭,你阿爹说要你像太阳似的照着弟弟妹妹。”
石牌发出刺目的光,“李昭”二字如刀刻般浮现。
初心童扑上去抱住石牌,哭声撞在石壁上,碎成一片:“她们说你是替死鬼,烧你的时候连牌位都不肯立……现在我带回来了,阿姐,现在所有人都记得你了!”
血砚生的手突然顿住。
他望着《逆信录》上新添的“李昭,青槐村凡人,代焚者”,突然发现自己记不起今早喝的粥是甜是咸——那是守在青崖山脚的陈阿婆熬的,可此刻陈阿婆的脸在他记忆里竟模糊成一团。
他低头苦笑,笔尖在纸页上洇出个墨点:“原来‘记住’是有重量的……我们多记一个,就要放下一点无关的。”
第七百块石牌浮现时,殿内的温度骤降。
那是块漆黑的石牌,上面的“顾微尘”三字像用鲜血刻的,还带着未干的腥气。
小豆子的木雕鸟“扑棱”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血砚生身上:“师、师父的名字怎么也在这儿?!”
顾微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魂识特有的空荡回响,却又温温柔柔的,像从前她蹲在修复台边,用鬃刷扫去青铜器上的土:“千年前,第一个自愿封名的执灯者,也叫顾微尘。她不是我前世……是我未来的影子。”
石殿顶端的裂隙漏下一线光,照在顾微尘凝聚的魂识上——那是个半透明的虚影,发间还别着她常用的骨簪,是三年前在乱葬岗捡的,她说“旧物有旧物的脾气,洗干净了比新的还亮”。
此刻她伸手触碰石牌,指尖泛起细碎的金光:“我不取这个名字,我来,是把它还给本来属于它的人。”
石牌“咔”地裂开。
一个穿着古旧道袍的身影从中走出,她的眉眼与顾微尘有七分相似,却多了几分沧桑。
她望着顾微尘,眼底泛起泪光,然后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这个动作让小豆子想起,每次他刻坏木头,顾微尘也是这样摸摸他的脑袋,说“别急,修修补补就好了”。
古老身影化作光粒升腾时,石殿突然震动。
小豆子弯腰去捡木雕鸟,抬头却发现最后一块石牌不知何时立在中央,上面刻着“无名·文书官”。
血砚生的笔“当啷”掉在地上。
他望着石牌,喉结动了动,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常年握笔的食指内侧,老趼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这三年来他写秃了三百支笔,《逆信录》从薄册子变成厚书,他的名字却始终没在任何地方出现过。
“若必须有名才能被记住……”他蹲下身,捡起笔插入石缝,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我宁愿继续写下去。”
石牌却突然泛起青光。
“墨隐”二字缓缓浮现,一笔一画都像他写了千遍的小楷。
血砚生的眼泪砸在石面上,溅起细小的光珠:“我阿娘说,要隐于墨,显于史……原来她给我取的乳名,是这个意思。”
“通道要闭合了!”
陵不孤的声音像炸雷般劈开石殿的寂静。
众人抬头,只见头顶的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碎石簌簌落下,砸在石牌上发出闷响。
顾微尘的魂识开始消散,却仍在笑:“名字不是终点……是起点。走!把他们都叫醒!”
小豆子抄起木雕鸟就跑,初心童抱着李昭的石牌不肯松手,血砚生把《逆信录》护在怀里,指节发白。
陵不孤的断剑劈开的雷芒从裂缝里透进来,照出他们奔跑的影子——小豆子的木屐声、初心童的抽噎声、血砚生的喘息声,混着石殿坍塌的轰鸣,在阶梯间撞出一片急促的鼓点。
最后一盏灯在他们身后悄然点亮。
那是顾微尘常点的油灯,灯芯虽小,却将石壁上的掌纹照得清清楚楚——陵不孤虎口的薄茧,小豆子指腹的细痕,血砚生食指的老趼,还有初心童掌心的七道指印。
这些掌纹连成一片光网,托着即将闭合的裂缝,像在说:
“别怕,我们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