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冲击带来的“稳态”只维持了四十七小时。
最初的变化极其细微,若非沈鸿团队在“归墟”的每一个输出端口都布设了超敏监测阵列,几乎无法察觉。
那是能源循环回路中一个次级节点传回的异常读数——规则能量通过该节点的耗时,比基准值增加了0.0003秒。
这个数字小到可以归因于系统噪声,但沈鸿的直觉敲响了警钟。
他调取了该节点前后十二小时的所有关联数据,进行回溯性交叉验证。
“不是噪声。”他指着全息屏上逐渐浮现的规律性波动曲线,“看这里,节点延迟以每六小时为周期缓慢增加,增幅呈指数趋势。虽然目前绝对值极小,但模型推演显示,七十二小时后延迟将突破临界阈值,导致该回路效能下降百分之五。”
更令人不安的是,这种“延迟增生”现象并非孤例。
在接下来的全面筛查中,研究小组又在七个不同层级的规则节点中发现了类似迹象。
它们散布在“归墟”的逻辑架构中,像某种缓慢扩散的“锈蚀”。
“能量循环正在……‘凝滞’?”年轻的分析师试图找到贴切的描述词,“不是阻塞,更像是在规则层面产生了某种‘粘度’增加的现象。”
沈鸿调出“归墟”核心的实时成像。
那漩涡依旧在缓慢旋转,暖黄与土黄的光流交织,但若将视觉敏感度调至最高,就能发现那些光流的边缘不再平滑,而是呈现出极其细微的“毛刺感”,仿佛两种本质迥异的液体在强行混合后,终于开始显现出彼此不容的微观结构。
“是利维坦规则与人类意志的排异反应。”沈鸿的声音低沉,“情感冲击就像一剂强效黏合剂,暂时把两者压合在一起,但它们的底层逻辑从未真正兼容。现在,黏合剂的效果在衰退,本质差异开始显露。”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医疗区传来了新的报告。
赵小玥体表的淡金色结晶纹路,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微观变化。
在超高分辨率显微扫描下,那些原本光滑的结晶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如发丝的裂纹。
裂纹并非随机分布,而是沿着结晶的晶格边界延伸,形成复杂的分形图案。
“结晶结构在缓慢解离。”苏婉清将图像传送到指挥中心,“解离速度与‘归墟’节点延迟的增长曲线呈正相关。她体内的规则残留正在与源头发生共振性退化。”
赵小玥的生命体征依旧稳定,但一种新的异常出现了:她的基础代谢率开始以极缓慢的速度持续下降,体温也随之降低,目前已降至33.2摄氏度,且仍在下降。
这不是病理性的失温,更像是某种……能量层级的“冷却”。
“她的身体在适应规则结晶化,”苏婉清分析道,“但这个过程需要消耗大量生物能量。如果代谢率持续下降至某个阈值,即便生命体征平稳,她也可能陷入无法逆转的‘生命悬停’状态——一种比死亡更微妙的存续形式。”
坏消息接踵而至。
陆岩的防御体系评估带来了更紧迫的时间压力:“规则迷彩的能耗确实下降了百分之二,但‘归墟’核心的整体能量输出效率也在同步衰减。综合计算,能源储备的耗尽时间,仅从三十九天延长到了四十一天。”
两天。
他们用近乎牺牲一名核心成员的代价,只换来了四十七小时的内部稳定和两天的能源缓冲。
指挥中心陷入了比之前更沉重的寂静。这一次,连短暂的喘息都显得如此奢侈而讽刺。
江季黎站在全息沙盘前,沙盘上投影着基地的三维结构,其中代表能源储备的蓝色区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
代表“归墟”核心的区域则用动态色块显示着其内部状态——大片的土黄色中嵌着脆弱的金色脉络,而那些象征“凝滞”的暗红色斑点,正在缓慢却坚定地扩散。
“排异反应无法逆转?”她问。
“至少以我们目前的理解和技术手段,无法逆转。”沈鸿回答得艰难,“这是规则层级的根本矛盾。利维坦的规则倾向于绝对的力量统合与循环封闭,而人类意志的规则核心是开放性与不确定性。两者在本质上……”
“不相容。”江季黎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她抬起手,指尖在全息影像中那些暗红色斑点上划过。
影像随之放大,显示出节点内部更精细的结构——两种规则力量像两条逆向旋转的齿轮,强行咬合,却因齿形不合而彼此磨损,产生细密的规则碎屑,这些碎屑堆积起来,就形成了那种增加“粘度”的凝滞效应。
“如果无法逆转,”江季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么加速呢?”
沈鸿一愣:“加速?”
“既然缓慢的排异会逐渐淤塞整个系统,那如果我们主动在可控节点引发剧烈的排异反应,让两种规则力量在特定位置彻底分离、甚至……互相湮灭一部分呢?”
这个想法大胆到近乎疯狂。
主动在“归墟”核心内部制造规则层级的“爆破点”,简直就像在心脏附近安放微型炸弹。
“理论上……”沈鸿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计算足够精确,选择非关键冗余节点,让排异反应剧烈爆发,确实可能清除该区域的规则淤塞,甚至……通过剧烈的能量释放,暂时‘熔焊’周边区域,形成更稳定的新结构。但这风险极高,一旦失控,可能引发连锁崩溃。”
“风险高,还是坐以待毙的风险高?”江季黎反问。
她调出了基地的整体生存概率模型。
在现有参数下,四十一天后能源耗尽,同时“归墟”内部凝滞蔓延至临界点,生存概率低于千分之三。
而如果什么都不做,这个概率只会随着时间推移继续下降。
“我们需要一个引爆点。”江季黎的目光落在沙盘上那些暗红色斑点上,“一个可以承受剧烈冲击,且冲击后的规则真空能被我们某种力量填补的节点。”
沈鸿沉默了片刻,眼神逐渐变得锐利:“有一个地方……也许可以。”
他调出了“归墟”核心的拓扑结构图,指向其中一个处于暖黄色人类意志区域与土黄色利维坦规则区域交界处的节点。
该节点并非能源循环的关键路径,而是一个负责处理“外部信息转译”的次级模块——正是之前接收并传递“薪火档案”情感数据的接口之一。
“这个节点本身承载着人类意志的规则烙印,又处于边界,结构相对独立。如果在这里引发排异爆发,冲击可能被限制在局部。而爆发后产生的规则真空……”
沈鸿深吸一口气,“也许可以用更高纯度、更具指向性的‘人性’数据流进行即时填充,尝试建立一个新的、更稳定的边界协议。”
又是一场赌博。
用定向的规则爆破,为不可能融合的双方,炸出一条狭窄的、暂时的共存走廊。
江季黎看着那个被高亮标记的节点,良久,缓缓点头。
“制定方案。我要在十二小时内看到可行性评估和风险预案。”她顿了顿,补充道,“这一次,我们不用小玥作为通道。”
苏婉清在通讯另一端明显松了口气。
“那用什么?”沈鸿问。
江季黎转身,望向指挥中心侧壁上那面巨大的显示屏。
屏幕上正轮播着“薪火档案”中的一些静态画面——林默在实验室里的侧影,何翟添在熔炉核心前的决然,王胜最后传回情报时的坚定眼神,还有无数普通人在废墟中重建生活的瞬间。
“用这个。”她指向屏幕,“用我们所有人。”
她提出了一个更为激进的想法:不再通过单一的、脆弱的个体作为媒介,而是尝试构建一个临时的、分布式的“群体意识接口”,让基地所有自愿参与的成员,以极低强度的意识同步,共同向那个目标节点输送高度协调的意志数据流。
“如果一个人的意志是火苗,一千个人的协同意志,或许就能形成一次可控的规则‘淬火’。”江季黎说。
这个方案的技术难度和伦理风险同样巨大,但至少,它不再将所有的压力和牺牲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沈鸿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一个科学家面对前所未有的挑战时的光芒。
“我们需要重新设计转译协议,构建群体神经同步网络,还要解决意志统合的相位差问题……但这理论上可行!”
命令迅速下达。
基地在短暂的“稳态”之后,再次进入高速运转。
这一次,他们要主动在自己赖以生存的核心内部,点燃一场精心计算的“手术刀式”的规则风暴。
而在所有人忙碌的身影之后,医疗区的隔离病房内,赵小玥的体温已经降至32.1摄氏度。
她皮肤上的结晶纹路在显微镜下持续碎裂,那些分形裂纹逐渐延伸、交汇,开始勾勒出某种全新的、尚未有人能解读的图案。
仿佛她那被规则改造的身体,正在以另一种方式,默默记录着这场关乎所有人命运的博弈。
稳态已经出现裂痕。
而他们,即将主动将裂痕撕开,只为在毁灭的悬崖边,踏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