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小年刚过,年味愈发浓了。永宁侯府上下张灯结彩,仆役们脸上都带着辞旧迎新的喜气,连冬日凛冽的寒风似乎都柔和了几分。前番风波的阴影在圣旨的明断和赏赐的荣光下,早已消散殆尽,府中一派祥和安宁。
夜幕早早降临,天空中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庭院楼阁,将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为一片静谧。前院书房里,秦啸批阅完最后一封来自边关的年节问候军报,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窗外雪光映照,将书房内映得一片朦朦亮,不必点灯也能视物。
他搁下笔,起身踱至窗前。雪花纷纷扬扬,远处的锦瑟院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依稀可见几点温暖的灯火透出窗纸,在这寒冷的冬夜里,莫名给人一种安稳宁静之感。自从上次风波中,陆云晚以那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提供了关键线索,助他迅速扭转局面后,秦啸发现自己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关注。她不再仅仅是后院一个需要安置的、带有“冲喜”符号的女人,而是一个有着敏锐洞察力、沉稳心性和不俗手段的……伙伴。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书房门,对值守在外的赵铁鹰吩咐了一句“不必跟着”,便独自一人踏着薄雪,向后院走去。雪花落在他的墨色大氅上,瞬间消融,只留下点点湿痕。他步履沉稳,穿过几道回廊,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锦瑟院外。
院门虚掩着,并未落栓。院内比外面更显安静,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声。正房的窗户透出橘黄色的温暖光晕,在这冰天雪地里,像一颗散发着热意的明珠。秦啸驻足片刻,抬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院内打扫得干干净净,积雪被堆在墙角,露出青石铺就的小径。正房的门帘是厚实的靛蓝色棉布,隔绝了外面的寒气。秦啸掀帘而入,一股混合着淡淡药草清香和炭火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屋内,陆云晚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临窗的暖炕上。炕桌上摆着一副棋盘,黑白子错落其间,显然是一局未竟的棋。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家常棉袍,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只用一根玉簪固定。此刻她正微微倾身,指尖拈着一枚白子,凝神思索着棋局,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专注,竟有一种平日里罕见的、褪去所有伪装和防备的柔和。
听到门帘响动,陆云晚讶然回头,见是秦啸,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迅速放下棋子,起身下炕,敛衽行礼:“侯爷?您怎么来了?妾身不知侯爷驾临,有失远迎。”她的声音依旧平和,但那份意外却掩饰不住。自成婚以来,秦啸主动踏入锦瑟院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是在这般雪夜独自前来,更是破天荒头一遭。
“无妨,路过,见灯还亮着,便进来看看。”秦啸语气平淡,目光却扫过炕桌上的棋盘,“在弈棋?”
“是,”陆云晚垂眸应道,“闲来无事,自己摆弄一番,让侯爷见笑了。”
秦啸走近炕边,目光落在棋盘上。棋局已至中盘,黑白双方势均力敌,但白棋(陆云晚所执)的布局明显更为开阔灵动,几处看似闲散的落子,实则暗藏锋芒,颇有以柔克刚、后发制人的意味。这棋风,与她平日处事沉稳、内里刚韧的风格倒有几分相似。
“棋风不错。”秦啸难得地评价了一句,在炕桌另一侧坐下,“可愿手谈一局?”
陆云晚再次怔住。秦啸主动提出对弈?这简直比雪夜来访更让她意外。她抬眼飞快地看了秦啸一眼,见他神色虽依旧冷峻,但眼神中并无不耐或审视,反而带着一丝……兴味?她压下心中波澜,恭顺道:“侯爷棋艺精湛,妾身技艺粗浅,只怕扫了侯爷的兴致。”
“无碍,消遣而已。”秦啸已自顾自地将黑子棋笥拿到自己面前,表明了他执黑先行。
陆云晚见状,也不再推辞,重新在对面坐下,将白子棋笥挪回手边:“既如此,妾身便献丑了,请侯爷指教。”
棋局开始。秦啸落子如飞,攻势凌厉,大开大合,一如他沙场征战的风格,力求速战速决。陆云晚则步步为营,应对谨慎,每每在看似被动防守中,悄然布下连环。她落子速度不快,但每一子都经过深思熟虑,偶尔一着看似平淡的“闲棋”,却能在十几手后显出关键作用。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除了落子声,便是窗外愈发绵密的雪声。两人都沉默着,专注于棋枰之上的厮杀。然而,在这沉默之中,一种奇妙的氛围却在悄然滋生。
下至中盘,秦啸遇到一处难解的局面,攻势受挫,眉头微蹙,指尖夹着黑子,久久未落。他习惯性地用指节轻轻敲击着炕桌边缘,发出规律的叩击声,这是他在思考棘手军务时常有的小动作。
陆云晚安静地等待着,目光掠过他微蹙的眉心和轻叩桌沿的手指,心中微动。她想起前几日秋月从赵铁鹰处偶然听来的只言片语,说兵部近日为来年北疆军马换防的粮草调度方案争论不休,各有掣肘,让侯爷颇为烦心。她看着棋盘上黑棋一处看似稳固、实则与其他部分联系薄弱的地域,又看了看秦啸正在长考的那片棋局,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并未出声,只是端起手边的温茶,轻轻呷了一口,动作舒缓自然。然后,她将自己的一枚白子,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远离主战场的位置——恰恰是黑棋那处薄弱地域的“气”眼附近。
这一落子,看似毫无攻击性,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但秦啸的目光却骤然一凝!他死死地盯着那颗白子,又迅速扫视全局,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兵部那争论不休的粮草调度图……刹那间,他豁然开朗!陆云晚这一手“闲棋”,看似无用,却像一把钥匙,瞬间点醒了他!若将北疆某处看似次要、实则关乎全局的粮道比作这处“气眼”,先行稳固,则整个换防调度便可盘活,不再受制于人!
“啪!”一声清脆的落子声。秦啸将黑子果断地落在了另一个关键处,不仅化解了眼前的困境,更隐隐形成了反攻之势。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向陆云晚,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与探究。刚才那一手,是巧合?还是她……有意点拨?若是后者,这女子的棋力与眼界,未免太过惊人!
陆云晚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一跳,连忙垂下眼帘,专注于棋局,轻声道:“侯爷妙手,妾身佩服。”她将自己方才的举动,完全归于棋局本身,不露丝毫痕迹。
秦啸没有追问,但心中波澜已起。接下来的对弈,他更加认真,也将陆云晚视为真正的对手。两人你来我往,棋局愈发精彩。过程中,秦啸偶尔会就棋局走势随口评点一两句,陆云晚也会谨慎地回应,言语间虽谦逊,但见解往往独到,偶尔提及“势”、“地”、“弃子争先”等概念,竟暗合兵法要义。秦啸听着,心中讶异更甚,与此女对谈,竟比与某些幕僚清客议事更觉酣畅。
一局终了,竟是罕见的和棋。窗外,雪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轮清冷的冬月悬在天际,将雪地映照得一片皎洁。
秦啸放下最后一子,看着棋盘,良久,唇角几不可查地微微牵动了一下:“和局。夫人的棋艺,令人刮目相看。”他这次用了“夫人”之称,而非疏离的“陆氏”。
陆云晚浅浅一笑,收拾着棋子:“侯爷承让了。是侯爷心怀广阔,未与妾身计较才是。”
秦啸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庭院,月光洒在他挺拔的背影上。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近日朝中为北疆换防粮草之事,争论不休,徒耗时光。”
陆云晚心中微凛,知他是在试探,亦是在分享。她谨慎答道:“军政大事,妾身不敢妄议。只是常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想来畅通无阻,方是根本。”
秦啸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未再言语,但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果然听懂了,而且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观点,又严守了分寸。
时候不早,秦啸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似想起什么,解下腰间悬着的一个小巧精致的紫铜鎏金暖手炉,转身递向陆云晚:“雪夜寒冷,这个留着暖手吧。” 那暖手炉做工极其精美,是他平日随身所用之物,还带着他的体温。
陆云晚愣住了,看着递到面前的暖手炉,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这举动,太过亲昵,远超他们以往任何一次接触。
“拿着。”秦啸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陆云晚迟疑一瞬,终是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紫铜炉壁传来的温热,透过掌心,一直熨帖到心里,让她指尖微微发颤。“谢……谢侯爷。”
秦啸没再说什么,转身掀帘而出,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的雪光月色中。
陆云晚独自站在门口,久久未动。手中暖手炉的温度如此真实,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松香气息。今晚的一切,如同梦境。他的突然来访,那盘意蕴深长的和棋,他罕见的平和态度,还有……这留下的暖手炉。
她低头看着手中精致的铜炉,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鎏金的缠枝莲纹。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云开月明之后,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雪夜对弈,心扉微启。这一夜,注定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