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北上火车汽笛卷着雪沫拍在窗棂上,大婉把最后一把焦黑的草扔进砂锅时,厨房飘起一股像烧焦麻绳的味道。“大婉,你确定舅的咳嗽要放这么多南星,最好加两只鹅?”大辅扒着门框探头,鼻尖沾着面粉——他刚把山药面和成团,现在面团硬得能当石头砸核桃。
大耿蹲在煤炉前扇火,火苗舔着砂锅底发出“鼓鼓”声,药汁表面浮起一层灰色的泡沫。“古代传说的老方,南星驱寒,草止咳,再加上大杨挖的野蜜和两只鹅……”话没说完,大杨举着个豁口碗冲进来,蜜水晃得差点洒在大耿鞋上:“后山那窝太凶了!胳膊被蛰了三个包!”
四个人围着砂锅面面相觑。大婉用木筷挑出块煮烂的杜若疙瘩,药汤黏糊糊地挂在筷头上,色像陈年的墨汁。“要不……加点土结晶蔗糖?”大辅小心翼翼地提议,被大婉一巴掌拍开手背:“舅有糖尿病你忘啦?上次偷偷给他塞糖糕,被大杨追着打三条街!
当大耿把砂锅端下炉时,药汁已经熬得只剩小半碗,表面结着一层发亮的油皮。大杨自告奋勇去切梨片,结果菜刀打滑,半个梨滚进煤堆里;大辅想把药汁倒进花瓷碗,手一抖,半碗药洒在桌布上,留下块深咖色的污渍,像幅印象画。
“都别动!”大婉突然拔高声音。她从橱柜深处翻出舅最爱用的粗陶药罐,把剩下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倒进去,又撒了把晒干的陈皮碎。“这样闻起来……好像没那么难闻了?”大杨凑过去嗅了嗅,猛地后退三步:“比刚才更像烂陈皮泡灰水,难吃!”
突然传来院门“鼓鼓”声响。四个人瞬间惊诧——是舅提前从镇上回来了!大耿手忙脚乱地把药罐藏进米缸,大辅抓起抹布擦桌,大杨抱着沾煤灰的梨躲到门后,大婉则抓起灶台上的围裙假装在择菜。
舅披着件旧棉袄走进厨房,冻得通红的鼻使劲嗅了嗅:“你们煮啥呢?闻着跟我那年在山里采药摔进臭水沟似的,难闻。”
大婉硬着头皮迎上去:“舅,我们给您熬了治咳嗽的药!”说着手忙脚乱地从米缸里抱出药罐,盖刚掀开,一股混合着南星苦涩、草焦糊和陈皮腐的气味轰然散开。舅的脸肉眼可见地皱成了核桃。
“舅,您趁热喝!”大杨从门后钻出来,献宝似的举起那半个沾着煤渣的梨。大辅赶紧补充:“我们加了野蜜呢!大杨为了这蜜被蛰得跟猪八戒似的!”大耿则蹲在舅脚边,把被药汁弄脏的桌布往身后藏,结果带倒了酱油瓶,咖色液体在地上漫开,像条蜿蜒的沟。
舅看着眼前四个满脸期待的亲人,又低头看看那碗黑乎乎、表面还漂着陈皮渣的药汤,突然大笑起来。他接过药罐,仰头“鼓鼓”灌了下去,喝完还咂咂嘴:“嗯!比你外婆当年熬的苦参汤好喝多了!”
四个人愣住了。大婉突然发现舅背过身擦眼睛,棉袄后颈沾着片没摘干净的草叶。
晚上收拾厨房时,大耿在煤炉边发现个油纸包,里面包着舅偷偷吐掉的药渣。大辅红了眼圈:“舅是不是觉得太难喝了?”大杨蹲在地上用树枝扒拉药渣,突然叫起来:“你们看!这里有土结晶蔗糖!”
药渣里混着几块晶莹的土蔗糖,显然是舅自己偷偷加进去的。大婉突然想起今早看到舅的枕头底下,放着本翻旧的《本草纲目》,其中一页用红笔圈着:“南星有毒,需蜜炙……”原来舅早就知道他们把药方记错了,却还是假装喝得很香。
“明天我们重新熬!”大婉攥紧拳头,指节发白。这次她要去镇上中药铺请教坐堂老中医,大辅负责买新的砂锅,大耿去采新鲜的枇杷叶,大杨则保证再也不把沾煤灰的梨拿出来喂人。
窗外的光洒在米缸上,药罐还放在缸底,里面残留的药汁结着层薄薄的膜。大辅突然笑出声:“其实舅喝完药,好像真停止咳嗽?”
四个人挤在厨房门口,看着院里被光照软的雪堆,突然觉得那碗难喝的药,好像真的比什么都软。
舅的钢笔在规划图上划出最后一道弧线时,大婉注意到他袖口沾着片槟榔树叶。窗外的火车汽笛正把市区的金黄卷进玻璃幕墙,而会议室里的空气比凝固的石膏更沉重——大耿的工程包砸在桌上,拉链崩开的瞬间滚出半盒没拆的香烟;大杨攥着的市政批文边缘发毛,像被反复啃咬过的骨头;大辅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ppt最后一页停留在“团队协作”四个加粗自由体字上。
“所以,”舅把钢笔帽扣得咔嗒响,“从明天起,大婉负责文化街区的调研,大辅跟进数字孪生模型,大耿带施工队去新区打样,大杨对接环保局的碳排放评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个从小爬树摸鱼的晚辈,“至于我,留在总部规划。”
大耿突然笑出声,烟盒在指间转得飞快:“舅,您这是把‘铁四角’拆成‘东南西北’啊?上周您还说要带我们啃下这个百年老厂改造项目……”
“上周的规划图在废纸篓里。”舅打断他,声音没什么起伏,“甲方今早追加了智能社区模块,你们四个各有专长,分头行动效率最高。”
大杨猛地站起来,椅腿刮擦地面的噪音刺得人耳膜疼:“可我们四个搭档五六十年,闭着眼都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干什么!您现在让我们单打独斗——”
“是各司其职。”舅的手指在规划图上敲了敲,落点正是他们当年一起拍摄刻下名字的槟榔树下,“这个项目关系到你们明年的晋升名额,别像小时候玩泥巴似的黏在一起。”
大婉看着舅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暴雨夜。那时舅还是个刚从设计院辞职的穷工程师,蹲在漏雨的工棚里教他们用铅笔勾勒梦想中的游乐场,说:“好的规划不是把人框在格式里,是让每个齿轮都找到自由的咬合方式。”
大婉在工坊遇见长相酷似外婆的人时,对方正用断了齿的梳给虎头鞋梳毛。“这针脚得顺着貉毛的生长方向走,”外婆把顶针往她手上套,“就像你们搞规划的,得顺着人心走,不能硬来,两只鹅换着法做总能打通舅的结构,药膳法,苦干法按顺序排,总能排到你们的善举。”
她想起昨天给舅发的调研初稿,被批“太理想化”——她写了三个通宵的老手艺人访谈,却被要求换成“网红打卡点流量预测模型”。手机震了震,是大辅发来的消息:“数字孪生系统崩溃了,甲方要的AR导览功能和老厂房的承重墙数据对不上,你那边有没有民国时期的建筑图纸?”
大婉翻遍档案馆的霉味卷宗时,大耿正在新区工地上跟钢筋较劲。他盯着图纸上大辅设计的“悬浮步道”,突然把安全帽砸在钢筋堆里:“这看着像科幻片,可地基承重根本撑不住!”对讲机里传来舅的声音:“按图纸施工,出问题我担着。”
而大杨在环保局的会议室里,对着碳排放超标报告发呆。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想起大耿说的“先斩后奏”——施工队为了赶工期,偷偷用了未达标的保温材料。他给大耿打电话,听筒里却传来大辅的尖叫:“大杨!你快上本地论坛!有人爆料我们偷工减料!”
当晚的视频会议成了灾难现场。大耿骂大辅的模型是“空中楼阁”,大辅怼大杨的评是“纸上谈兵”,大杨指责大婉的调研“拖慢进度”,大婉摔了鼠标:“你们还记得项目启动会上,舅说要保留老厂的蒸汽机车头吗?现在它被拆成废铁运走了!”
屏幕突然暗下来,舅的脸浮现在中央,背景是他办公室的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进度表显示,你们今天都没完成既定目标。”他的声音像结冷冽的水面,“明天早上八点,我要看到解决方案。”
大婉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电话那头是外婆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婉,快来工坊!拆迁队把我做虎头鞋的楦都扔出来了!”
她赶到时,大耿正叉着腰跟拆迁队对峙,安全帽上还沾着新区的水泥灰;大杨举着手机录像,镜头稳稳对准挖掘机的铁臂;大辅蹲在地上,把散落的木楦一个个塞进背包,动作小得像在捡易碎的星星。
“舅的紧急通知,”大辅头也不抬,“今早五点发的,说工坊所在的巷要整体拆除,给智能停车场腾地。”
大杨把手机屏幕转向众人:“我查了审批记录,这个变更昨晚十点才通过,根本没公示。”
大耿突然抓起一个虎头鞋楦,往槟榔树下走——那里有他们四个一起刻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如今被岁月拓成了深深的沟壑。“我明白了,”他把楦塞进树洞里,“舅不是拆我们,是找更大的规划大榔大讷和我们一起找自由咬合点。”
那天下午,他们做了三件事:大婉带着外婆和三十个手艺人堵在甲方发布会现场,虎头鞋、竹编灯笼、锡器摆件在镁光灯下排成长廊;大辅把数字孪生模型改成“线上博物馆”,实时直播老巷拆迁前的最后形貌;大杨拿着拍的偷工减料视频,和市政局的老同学在咖啡馆“偶遇”;大耿则开着工程车直奔舅的办公室,车斗里装着那个被拆成零件的蒸汽机车头。
当舅的秘书大静惊慌地跑来汇报时,四个人正坐在总部大楼前的台阶上分食一个煎饼。大婉咬着脆饼含糊地说:“其实我们早就该发现,舅的规划图上,每个齿轮旁边都画了个小小的‘+’号——他不是要我们分开,是要我们带着各自的棱角,重新嵌合成更精密的机器。”
夕阳把他们的身形拉得很长,像小时候躺在晒谷场上看的云,看似散开,其实根都连在同一片天空下。大辅的手机响了,是舅发来的信,只有一张照片:三十年前漏雨的工棚里,四个人挤在舅的画板前,用蜡笔在规划图的空白处画满了牵手的小人。
项目庆功宴上,甲方代表举着酒杯感叹:“你们这个团队真是神奇,文化街区火成网红打卡地,智能社区拿了省级科技奖,连最难搞的市政局都送来锦旗……”
大婉笑着碰杯,余光瞥见舅正躲在露台抽电子烟。她走过去时,发现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正是当年被扔进废纸篓的规划图,只是在“团队协作”四个字旁边,有人用红笔添了行小字:“好的规划,是让每个齿轮都能自由转动,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
“其实那天在会议室,”舅吐出个电子烟圈,“我看见大婉的笔记本上画着工坊的草图,大辅的电脑后台开着机车头的3d建模,大耿的工程包里有给外婆修屋顶的材料单,大杨的批文背面写着‘老巷排水系统改造方案’。”他掐灭电子烟,“你们四个啊,表面上吵得鸡飞狗跳,背地里早就把对方的活儿接过去了。”
大杨突然从宴会厅跑出来,手里挥舞着个相框:“快看!我在舅办公室找到的!”相框里是四个少年扒着舅的肩膀,在槟榔树下笑得露出酒窝,背后的天空蓝得像块刚洗过的画布。
大耿突然把胳膊搭在大辅肩上,大杨搂住大婉的脖,四个人挤成一团,身形投在规划展览馆的玻璃墙上,和墙上那张巨大的“城市更新全景图”重叠在一起——图上的文化街区、智能社区、生态廊道、工业遗址,像四片不同颜色的拼图,严丝合缝地拼成了完整的城市脉络。
“所以舅,”大辅突然问,“明年的新项目,还拆我们吗?”
舅看着他们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比星光更闪的东西:“不拆了。”他指了指远方正在崛起的摩天楼群,“但要带你们去更高的地方画图——比如,给月建个观光电梯。”
火车汽笛裹挟萧瑟又起,老槟榔树的叶鼓鼓作响,像铅笔在纸上书写新的蓝图。而这一次,每个齿轮都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