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病重,已然是弥留之际,端午自是没大办,一切从简。
五月初八,乾清宫檐角的铁马被热风拂得轻响,如同困在笼里的蝉,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混着廊下驱蚊艾草的气息,在闷热的空气里酿出几分滞重的甜。
“还能撑几日?”康熙站在窗边,望着宫墙外的枯枝,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李德全垂首回话:“回万岁爷,太医说……就这三两日了。”
康熙没回头,手在案几上轻轻叩着。元后、孝昭皇后、孝懿皇后……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在眼前晃过,最后都化作陵寝前的石碑。
如今连钮祜禄氏也要走了。
“当真是朕的命太硬?”
康熙喃喃道。
康熙自认能掌控一切,却掌控不了身边人的生死。亲近的人都离她而去。
连孝昭皇后的亲妹妹也……宜修对康熙的克妻本事,也是异常佩服。
作为康熙的皇后或贵妃确实惨,一个个都短命,独独现在的佟妃例外。
温贵妃去后,佟妃必然会是新的贵妃。
历史上,在温僖贵妃丧礼时,阿灵阿揭露自己的异母兄、贵妃胞弟已革国公法喀与钮祜禄家四太太佟佳氏有染。
为的就是钉死法喀,不让他起复。最后没有实证,阿灵阿也挨了训斥,却没有伤筋动骨。
法喀却彻底失了圣心,失了起复的机会。被搅合在其中的钮祜禄家四太太的丈夫,两人的庶兄弟,钮祜禄家的四老爷彦珠,成了八旗爷们眼中的“活王八”,不到两年就酗酒喝死了。
不管法喀是不是真的私德有亏,阿灵阿这手段都过于阴毒下作。
大清入关多年,满汉融合已然逐渐深入,私通名声一旦扣上,可不只是当事人羞于见人,连家族也将流言缠身。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阿灵阿是诬告又如何?康熙只是需要一个拆分钮祜禄氏的借口,均衡八旗勋贵的理由而已。
而能够破局的,只有佟国维和佟妃,奸出妇人口,通奸没通奸,能证实的只有佟妃的四姐佟佳氏,只要佟佳一族敢站出来替自家女眷辩解,阿灵阿的诬告就不告而吹。
捉奸捉双,捉贼拿赃,什么都没有,仅凭一张嘴……那不是说屁话?
历史上之所以佟佳氏保持沉默,原因是多重的,比如康熙没有深追流言真假,比如佟佳一族正在托举佟妃封贵妃,不能触怒康熙……现在么,其实认真想想,除了佟妃,康熙还真找不到别人统摄六宫更合适。
惠妃、荣妃几个肯定是不能再晋封,而刻入帝王骨子里的权衡之术,也一定不会破坏后宫现有的平衡,佟妃的出身、不多管事的性情,非常符合康熙对后宫“管家婆”的要求。
佟妃在温贵妃丧仪上站出来呵斥阿灵阿,佟国维再为女儿诉两句苦,康熙再不高兴也就说两句,真不会把她们怎么样。
贵妃照样封,国丈继续当,只是不会再把五公主下嫁而已。
这也不是坏事,五公主不嫁舜安颜,不是还有八公主在么。
佟妃对八公主是真的好,巴不得女儿能一直留京,若能下嫁母族……那就更好了。
宫斗、权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厉害的手段与过人的智谋其实只是次要的,关键还是要把握住皇帝的心才行。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掌握主动权。
而有了主动权,自然要合理利用。
康熙要的是压下钮祜禄氏,不是灭了,法喀的爵位是保不住的,但法喀的儿女以及其他旁支未必不能?遏必隆除了法喀、阿灵阿,还有三个儿子,都是法喀一手带大的。
阿灵阿要爵位,法喀自然也可以只给爵位——阿灵阿可以当康熙安抚八旗勋贵、推行汉文化的棋子,尹德、富保等人也可以。只要他舍得出家,以身许佛,将丑闻闹大,逼得康熙不得不重新审视抬起阿灵阿这步棋是否走对,家族就不会断了根基。
爵位或许归于阿灵阿,但钮祜禄一族的权柄却未必。
待五公主下嫁,尹德、富保与阿灵阿内斗,让康熙放心……钮祜禄一族未必没有再起之势。
宜修反复推敲,和温贵妃花了三个月,才将这一计划完善。
眼下,便是计划的关键一环——趁着温贵妃还在,让她和佟妃好生“说说话”,该托孤托孤,该交托交托,争取让两家都满意。
“主子,永寿宫那边传话了,说贵妃娘娘就是今晚的事儿了。”
宜修抬头,眸光暗沉:“额娘那边遣人回话了吗?”
“回了,福晋说她已经和佟太太(佟国维的福晋)说上话了。”剪秋递过帕子,“福晋说,让您放心,宫外他一定会帮您斡旋好的。”
宜修接过帕子擦了擦手,捻起块糕点尝了尝,味道不错,扬眉道:“这宫里,最狠的不是毒药,是人心。”
阿灵阿想借法喀的事搅浑水,拆了钮祜禄家,好独吞爵位。可他忘了,法喀的妻族是赫舍里氏,被他诬陷的四太太,是佟妃的亲姐姐。
剪秋恍然大悟:“主子是想让佟妃……”
“不是我想,是她必须这么做。”宜修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让兰姑姑去趟佟妃宫里,告诉安布,时机到了。”
“另外,让小厨房多做些十阿哥喜欢吃的,都送去他跟前,你亲自走一趟,好生宽慰一番。”
剪秋点头,“主子放心,奴婢一定好生和十阿哥说话。”
永寿宫的药味浓得化不开,温贵妃躺在那里,眼窝陷得像两个黑洞,见佟妃进来,枯瘦的手抓住她的腕子,力气大得吓人。
“胤……胤?……”她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像扯着肺管子,“托给你……还有四福晋……”
佟妃在床边坐下,掖了掖她的被角:“你放心,我会待他如亲子。婚嫁之事,我亲自盯着。”她目光落在床头的描金匣子上,“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温贵妃喘了半天才缓过来,示意宫女递过一本册子。佟妃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着金银田产,甚至还有几处商铺的地契。“这是……”
“一半给胤?……一半给四福晋……”温贵妃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她懂……怎么用……”这话里藏着的,是对宜修的认可,也是给儿子留的后路。
佟妃合上册子:“我替他们收着。”
正说着,胤?红着眼进来了。才十一岁的少年,背挺得笔直,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温贵妃朝他招招手,枯手抚过他的脸颊:“记住……不要掺和,过好自己的日子,和萨仁娜相互扶持……”
“额娘!”胤?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温贵妃摇摇头,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指着黑夜笼罩的星空,声音轻得像耳语:“你妹妹……在那边等我……”
佟妃知趣地退了出去,刚到廊下就撞见宜妃。宜妃眼圈通红,手里攥着串佛珠:“温妹妹怎么样了?”
温贵妃比她晚两年入宫,二人因着前后脚生下胤禟、胤?一直交好,十几年的交情,如今温贵妃竟要撒手人寰。
“怕是熬不过今夜了。”佟妃叹了口气,“她让我告诉你,胤禟和胤?要好生相处。”
宜妃点点头,进了里屋,温贵妃喉咙肿胀,已然说不出话,眼神无力地看向胤?,宜妃保证一定会看顾胤?的,会让胤禟好好陪伴胤?。
不久,胤?哭喊着扑到病榻上:“额娘——!”
佟妃闭上眼,听着永寿宫的丧钟敲起来,一声比一声沉。
五月初十戌时末(快21点),贵妃钮祜禄氏薨。
康熙在乾清宫接了消息,屏退众人,枯坐到半夜。诏下,追封钮祜禄氏为温僖贵妃。
“李德全,” 他慢悠悠道,“温贵妃的丧仪,让佟妃主持。告诉她,务必办得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