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岭一役,西岐军虽在赤岳与云翎的殊死相助下,堪堪抵住了巫妖遗脉的突袭,却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战场之上,尸横遍野,既有朝歌甲士,亦有西岐儿郎,更有那些被归墟唤醒、最终又归于虚无的上古战魂残渣。浓烈的血腥与死气混合着归墟那冰冷的余韵,经久不散,连吹过的风都带着呜咽。
赤岳抱着再度昏迷、气息奄奄的云翎,退回到后方伤兵营。小家伙的状况比之前更加糟糕,强行施展【瑞霭净域】几乎耗尽了它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本源,此刻的它,如同风中残烛,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赤岳将自己分到的、为数不多的疗伤丹药尽数化开,小心喂服,又持续不断地以自身微弱的地脉之力温养它的灵体,却收效甚微。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姜尚闻讯,特遣医官前来诊治,但也只是摇头叹息,言明云翎伤及根源,非药石能医,除非有逆天神物或大能者愿意耗费本源为其续命。营帐内,灯火摇曳,映照着赤岳苍白而疲惫的脸,以及云翎那毫无生气的羽毛。
帐外,战争并未停歇。张桂芳受挫,攻势稍缓,却并未退去,反而依仗兵力优势,构筑营垒,形成对峙之势。更令人不安的是,斥候回报,朝歌军中似乎出现了新的异人,行踪诡秘,不似中原路数,且战场地下,那属于归墟的冰冷触感,并未随着巫妖战魂的消散而远离,反而如同暗流,在更深处涌动。
夜色深沉,赤岳无法入眠。他走出营帐,立于一片高地,望着远方朝歌军营连绵的灯火,以及更远处那片被血色与死气浸染的战场。耳边传来伤兵压抑的呻吟,闻到空气中无法散去的焦糊与血腥,他的心如同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过气。
个人的力量,在这等规模的战争与席卷三界的劫难面前,是何等渺小?即便他身负血脉,得遇仙缘,手持禹王遗讯,可面对云翎垂危,面对这尸山血海,他依旧感到深深的绝望。归墟如同一个无底的深渊,正在吞噬一切,生命、希望、乃至存在的意义。
他信步走下山坡,不知不觉来到了伤兵营最外围。这里条件最为简陋,安置的多是伤势过重、或是缺医少药的普通士卒。呻吟声、咳嗽声、梦呓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人间地狱的画卷。
就在一片哀鸿之中,赤岳的目光,被角落里一点微弱的火光吸引。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缺了一条手臂的老兵,正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用仅存的手,颤抖着为一旁一个腹部重伤、不断咳血的年轻士卒擦拭额头的冷汗。老兵自己的伤口还在渗血,脸色蜡黄,眼神却异常专注、平静。他一边擦拭,一边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不成调的、不知名的乡野小曲,那曲调苍凉而古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古老的故事。
年轻士卒痛苦地痉挛着,眼神涣散,口中喃喃喊着“娘亲”。老兵停下哼唱,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声音太轻,赤岳听不真切,只看到那年轻士卒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涣散的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
旁边,一个被烧毁了半张脸的军汉,正借着灯光,用炭块在一块破布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什么。赤岳走近些,才看清那画的是一座简陋的茅屋,屋前站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军汉画得很慢,很认真,那双布满血丝、带着痛苦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更远处,几个伤势稍轻的士卒,围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他们谈论的不是战争的恐怖,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战事结束后,想要回家修缮的房屋,想要耕种的田地,想要迎娶的姑娘,想要看到的儿孙绕膝……他们的眼神中,没有多少对未来的奢望,只有一种扎根于泥土的、最朴素的期盼。
赤岳静静地站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切。没有惊天动地的神通,没有气冲霄汉的豪言,只有在这绝望深渊边缘,依旧顽强闪烁着的、属于凡人最本真的东西——对生命的眷恋,对同伴的不弃,对家园的守护,对未来的那一点点,哪怕微不足道,却从未真正熄灭的念想。
这些念想,微弱如萤火,分散开来,似乎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但此刻,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营地里,当无数的萤火汇聚……
赤岳的心脏,勐地跳动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了禹碑上的铭文——“聚众生之念,或可重定山河”!
这“众生之念”,难道指的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信仰愿力,而是这无数平凡生灵,在绝境之中,依旧坚守着的、对“生”的渴望,对“家”的眷恋,对“明日”的期盼?是这看似脆弱,却贯穿了人族诞生以来,与天争、与地斗、与万兽搏杀,于一次次劫难中依旧薪火相传、不曾断绝的……生命之火?!
就在他心念电转,仿佛触摸到了某种关键之时,一阵压抑的骚动从营地另一侧传来。
“拦住他!快拦住他!”
“疯了!他疯了!”
赤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状若疯魔的西岐士卒,正挥舞着断刀,双目赤红地冲向一群正在休息的伤兵!他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周身缭绕着一股熟悉的、被归墟死意侵蚀后的混乱暴戾气息!
是被污染的士兵!归墟竟然能将战场上的伤亡与绝望,直接转化为侵蚀生灵的武器!
附近的士卒试图阻拦,却被那疯魔士兵身上散发的混乱气息所慑,动作迟缓。眼看惨剧就要发生!
“孽障!安敢伤人!”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一道身影如同猛虎出柙,猛地挡在了那群伤兵之前!正是前军主将南宫适!他并未披甲,只着一身单衣,显然也是闻讯匆忙赶来,手中甚至没有兵器,只是蒲扇般的大手快速向前一抓,竟硬生生抓住了那噼来的断刀!
刀刃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直流,但南宫适眉头都未皱一下,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带着凛冽的杀气,精准地噼在那疯魔士兵的颈侧!那士兵浑身剧震,眼中赤红稍退,露出一丝短暂的清明与痛苦,随即软软倒地。
南宫适看着倒地不起的士卒,又看了看自己流血的手掌,虎目扫过周围惊魂未定的伤兵,声音沉痛而坚定:“弟兄们!看看你们身边!看看这些还在喘气的、还想活下去的人!朝歌无道,引魔入室,欲亡我族类,绝我苗裔!我等身后,是父母妻儿,是祖宗庐墓!这一战,不是为了哪家诸侯,是为了我等脚下这片土地,是为了让我人族的薪火,不至于今日而绝!”
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沙场宿将特有的、血与火淬炼出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怕死吗?老子也怕!”南宫适猛然撕下衣襟,胡乱裹住流血的手掌,继续吼道,“但怕有用吗?跪地求饶,那些魔崽子就能放过我们的家园,放过我们的娃儿吗?不能!唯有握紧手中刀,杀出一条血路,用我等的血,浇熄魔焰,为我人族,杀出一个明天!”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直白、最血性的呐喊!
然而,就是这简单的几句话,却像火星落入了干柴!那些原本沉浸在伤痛与恐惧中的伤兵,眼神渐渐变了。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深沉的、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血性与不屈,开始在他们眼中燃烧!
“将军说得对!”
“跟它们拼了!”
“为了家园!为了娃儿!”
零星的呼喊,逐渐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却充满力量的浪潮!这浪潮并非气运光柱那般耀眼,却更加厚重,更加真实,如同大地深处奔涌的岩浆!
赤岳置身于这片由无数凡人信念汇聚的浪潮之中,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发烫!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那原本被死气压抑的大地,似乎在这股不屈的信念引动下,传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温暖的脉动!那并非灵气的复苏,而是……一种属于人族本身的、与这片土地共生万古的“意”在苏醒!
他怀中的云翎,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奇异而温暖的力量,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却带着一丝安宁的轻咛。
赤岳低头,看着云翎,又抬头望向星空,望向那依旧被荧惑血光笼罩的紫微星,眼中迷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澈与坚定。
是了。
人族薪火,从来不在九天之上,不在仙神之手。
它就在这每一个平凡生灵的胸膛里跳动,在这血与火的绝境中燃烧,在这看似微弱、却永不屈服的念想中传承!
这,或许就是对抗归墟那终极“虚无”的,最根本的力量!
他轻轻抚摸着云翎的羽毛,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与营地里升腾的人道信念之间奇妙的共鸣,心中已然明了前路。
寻找九鼎,汇聚众生之念,并非是要乞求某种外来的救赎。
而是要唤醒这沉睡在每个人血脉深处、烙印在这片土地灵魂之中的——人族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