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清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陆铮却已转向他,语气稍微缓和,却依旧带着压力:“郑郎中,赵主事,发生此等恶性事件,是本督失察,让二位受惊了。
调查已有方向,想必不日便有结果。二位乃朝廷钦使,安全至关重要。
为防宵小铤而走险,危及二位,还请暂回驿馆休息,本督会加派人手护卫。待案情明朗,自当给朝廷、给二位一个交代。”
这番话,客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更是以“安全”为由,将两位巡查使暂时“保护”起来,避免他们继续在现场“观察”甚至“指导”,干扰调查。
郑元清和赵文康相视苦笑,知道此刻再坚持留下已无意义,反而可能引火烧身。只得拱手道:“伯爷明察秋毫,下官等便静候佳音。望伯爷早日揪出元凶,以正军纪。”
送走了巡查使团,陆铮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森寒的怒意与深思。他走到那残骸前,俯身仔细查看赵三铁指出的异常裂口。
“千山。”他低声道。
一直如影子般立在角落的韩千山悄然上前。
“你怎么看?”陆铮问。
“绝非偶然。”韩千山声音低沉,“赵三铁的判断,八九不离十。能接触到成品火铳并做这种手脚的,范围不大。
要么是龙安府内部有鬼,要么……是火铳出了龙安府之后,在运往讲武堂的路上,或是在讲武堂军械库里被人动了手脚。”
“查!”陆铮只吐出一个字,“动用所有手段,我要在十二个时辰内,知道是谁的手笔!
是沈万金的爪子伸进来了,还是朝中有人按捺不住了,或者……是我们自己家里出了蛀虫!”
“卑职明白!”韩千山眼中凶光一闪,躬身退下,迅速消失在阴影中。
陆铮独自站在渐渐西斜的日光下,身影被拉得很长。炸膛的硝烟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血腥与秋日尘土的气息。
这次袭击,阴狠、精准,直击要害。对手不仅想破坏他的军工信誉,更想打击讲武堂的士气,甚至在朝廷使臣面前让他难堪。
“看来,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他心中冷笑。北伐之议引发的涟漪,正在汇聚成试图将他淹没的暗流。
这次事故,与其说是挫折,不如说是一次警报,一次将隐藏敌人逼到明处的机会。
陆铮必须更快,更狠。在对手下一次出手之前,揪出他们,然后,给予致命的反击。
这场在川陕腹地展开的、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已然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桂花香依旧隐约可闻,但肃毅伯府内外的空气,已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
夜幕如墨汁般彻底浸染了汉中城。白日校场上的血腥与喧嚣,被沉沉的黑暗暂时掩去,但总督府书房内的灯火,却亮如白昼,映照着陆铮脸上挥之不去的冷峻。
韩千山如同真正的夜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身上带着一丝秋夜的寒气与难以言喻的血腥味——并非真实的血液,而是那种常年游走于阴影与死亡边缘之人特有的气息。
“伯爷,有结果了。”韩千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问题出在讲武堂的军械库。
那支炸膛的火铳,与同批次其他火铳分开存放,编号记录在入库时被人用特殊手法轻微篡改过,若不仔细比对底册极难发现。
看守军械库的两名老卒,其中一个,昨夜酒后‘失足’跌入营后废井,捞上来时已没了气息。
另一个,在卑职的人找到他之前,竟在营房里用裤腰带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做得像自尽,但脖颈勒痕角度不对,是被人从后面勒毙再挂上去的。”
陆铮的手指缓缓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灭口。 干净利落,透着熟悉的老练与狠辣。
这不仅仅是破坏,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渗透与清除。
“线索断了?”陆铮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明面上的线索,到那两个死卒为止。他们平日并无异常,家世清白,在讲武堂服役超过五年。”韩千山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幽光,“但卑职的人查到,大约半月前,那个‘失足’的老卒,其寡居在城外娘家村的老母,家中突然多了一笔来自保宁府银号的银子,数额不小,足够她十年嚼用。
兑钱人用的是假名,经手银号伙计回忆,来人带着江淮口音。”
保宁府……江淮口音…… 几个关键词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陆铮的脑海。
保宁府是王远治理的“新政标杆”,吏治相对清明,但并非铁板一块。江淮口音,则直接指向了江南。
“还有,”韩千山继续道,“对龙安府相关匠户、运输人员的排查中,发现一个负责往讲武堂运送军械的辅兵小队正。
三日前曾告假半日,说是探望城中生病的表亲。但他那个所谓的‘表亲’,邻居说从未见过。
我们顺藤摸瓜,发现他那半日,最后消失在城西‘悦来客栈’附近。
而那客栈,在巡查使团抵达前两日,住进过一队自称是‘陕西皮货商’的人,领头的,也有江淮口音,在炸膛事发当日清晨,已结账离开,不知所踪。”
线索如断线的珠子,被韩千山一点点捡起,虽然还未完全串成链,但指向已愈发清晰——有外部势力,通过精心策划的渠道,买通了讲武堂内部基层人员,对特定火铳做了手脚,并在事发后迅速灭口,清除痕迹。
“沈万金……” 陆铮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牙关微微咬紧。只有沈万金,有如此财力、人力、以及对他深入骨髓的恨意,能实施这样周密而毒辣的计划。
这已超越了商业竞争,是赤裸裸的战争行为,是针对他陆铮根基的致命偷袭。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强烈的后怕,在他胸中翻腾。如果今天炸膛的不是学员训练用的火铳,而是战时将士手中的武器呢?
如果破坏的不止一支呢?后果不堪设想。对手的阴险与不择手段,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北伐之议,触动了他的根本。他这是要彻底毁了我倚仗的军工信誉,动摇军心,甚至……借朝廷使臣之眼,坐实我‘管理混乱、急功近利’的罪名。” 陆铮瞬间洞悉了对方更深层的意图。
这不仅是一次破坏,更是一次精心设计的政治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