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铁门，每天都被拍得“砰砰”响。
天刚亮，就有黑人蹲在门口等。有的扛着编织袋，有的攥着皱巴巴的先令，嘴里喊着“空调！中国空调！”——自从小寺庙的订单传开，华人圈子的口碑像长了腿，连当地人都知道，米科切尼区有家卖中国空调的店，便宜，还耐用。
李朴蹲在铁架路上记账，笔尖划过纸页“沙沙”响。哈桑扛着外机出来，额角的汗滴在泥地上，砸出小坑：“李哥，今天又卖了五台！比上周多两倍！”
张田叼着烟走出来，看着排队的人笑：“老刘，你看我说啥来着？中国货在这儿，就是硬通货！”
刘景扒着仓库门数外机，脸笑成了褶：“那可不！印度人的店，最近门可罗雀了！”
这话没说错。
斜对面三条街，就是印度人开的“阿三空调店”。以前达市的空调市场，印度人占了七成，自从李朴他们来，价格压得低，售后还上门，硬生生啃下了大半份额。前几天约翰去买零件，回来学舌：“印度老板在店里摔杯子，说咱们抢了他55%的生意！”
那时刘景还拍着胸脯：“抢就抢！本事不如人，怪谁？”
报应来得快。
周三下午，阳光毒得晃眼。仓库里的吊扇“呼呼”转，李朴正给工人算工资，突然听到门口有汽车刹车的声音——不是皮卡，是政府公务车的“吱呀”声。
“谁啊？”刘景不耐烦地去开门。
门刚拉开一条缝，就被人推开了。
进来个黑人女人。
年近四十，穿件铁灰色西装套裙，衬衫领口扣得严丝合缝。
身高近一米八，踩着黑色高跟鞋，踩在铁架路上“咔嗒”响，气场像块冰。她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男人，手里拎着文件夹，面无表情。
“税务局的。”女人掏出证件，递到刘景面前，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米科切尼区分管税务，阿莉娜。现在检查你们的仓库，请配合。”
刘景的笑僵在脸上，赶紧递烟：“阿莉娜长官，里面坐，喝杯茶？”
阿莉娜没接话，甚至没看他一眼。径直走过铁架路，高跟鞋踩在仓库的水泥地上，直奔堆外机的角落。“把进口报关单和纳税凭证拿出来。”她头也不回地说，手指已经指向最上面的外机，“先点数量。”
张田赶紧拉了拉刘景的袖子，使了个眼色，转身去办公室翻单据。李朴跟在阿莉娜身后，看着她指挥两个下属清点——她站在堆外机的架子旁，背挺得直，每数一台就抬一下下巴，报出数字，下属在本子上飞快记录，动作干脆得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一、二、三……”她的声音清晰，像在念判决书。阳光从仓库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西装上，泛着冷硬的光。
刘景站在旁边，脸越来越沉。李朴知道他慌了——之前为了少交税，报关时故意少报了十台外机，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被人盯上了。
“单据来了！”张田抱着文件夹跑出来，额角全是汗，把报关单和纳税凭证递过去，脸上堆着笑，“阿莉娜长官，您看，都在这儿了，我们一直按时交税，从不拖欠。”
阿莉娜接过单据，指尖划过纸面，目光在数字上停留了三秒。然后她抬起头，冷冷地报出两个数字：“报关库存八十七台，纳税对应数量七十台。我们刚才清点，实际库存九十七台——差了二十七台，未申报纳税。”
张田的笑僵了：“不可能吧？是不是数错了？我们再数一遍……”
“数了三遍。”阿莉娜打断他，从下属手里拿过罚单模板，钢笔在纸上“沙沙”写，“根据坦桑尼亚税法，未申报纳税商品，按单价的三倍罚款。你们的空调单价一万先令，二十七台，罚款三亿先令。”
“三亿？！”刘景的声音炸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抢钱啊！不就是二十七台吗？补税不行？凭什么罚这么多！”
他冲上去想抢阿莉娜手里的笔，被张田死死拉住。“老刘！你冷静点！”
阿莉娜的脸色沉了，钢笔“啪”地拍在单据上。“这是税法规定。”她盯着刘景，眼神像刀，“少申报就是偷税漏税，按规定处罚。有异议，可以去税务局申诉。”
“申诉个屁！”刘景挣开张田，指着仓库的外机，“我们刚来的时候，谁管过？印度人偷税漏税你们不管，专挑我们中国人欺负是吧！”
这话彻底激怒了阿莉娜。
她的胸口起伏了两下，抓起桌上的单据，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铁架路上，“咔嗒”声比之前更响，带着怒火。
走到门口，她停住脚，回头冷冷地扫了三人一眼：“你们态度恶劣，拒不配合检查。罚单三天后送到，没得商量。”
车门“砰”地关上，公务车的尾气裹着沙尘，溅在铁架路上。
仓库里死一般的静。
“三亿先令！合人民币八十七万！”刘景瘫坐在地上，手抓着头发，声音发颤，“这可是我们大半年的利润！”
“你还有脸说！”张田终于忍不住了，指着他的鼻子骂，“我早跟你说，少申报风险大，你非不听！刚才让你别冲动，你偏要喊，现在把人激怒了，看你怎么收场！”
“我不是急了吗！”刘景也火了，拍着地面吼，“八十七万！你拿啊！”
“别吵了！”李朴喝止他们。他蹲在铁架路边缘，看着地上的泥印，脑子飞快地转——阿莉娜虽然铁面，但刚才她看单据时，目光在未申报的数量上停留了很久，或许还有缓和的余地。
张田喘着气，指着刘景：“都是他！冲动是魔鬼，早晚坏大事！”
“张哥，先别骂了。”李朴站起来，走到两人中间，“骂解决不了问题，现在得想办法。”
刘景抬起头，眼睛红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人都走了，说没得商量。”
“办法是人想的。”李朴沉吟了一下，“阿莉娜是分管米科切尼区的，以后难免还要打交道。硬来肯定不行，得软着来，跟她好好说说，看能不能减少罚款，或者分期缴纳。”
“她都被激怒了，怎么肯见我们？”张田皱着眉。
李朴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帆布包：“我去税务局。就说要办理新的纳税申报，假装咨询业务，跟她套近乎，把她的电话号码要到。然后约她出来，好好道歉，再谈谈罚款的事。”
“这能行吗？”刘景有点怀疑，“她那么铁面，能给你号码？”
“试试才知道。”李朴拿起帆布包，掏出笔记本，“她是官员，注重流程和态度。我以办理业务的名义去，态度诚恳点，她没理由拒绝。只要能约出来，就有机会。”
张田看着李朴，眼神里露出希望：“小李，这事就靠你了。只要能把罚款降下来，花点钱请她吃饭都没问题。”
刘景也赶紧站起来，拍了拍李朴的肩：“小李，之前是我冲动，你可得帮哥一把。要是真罚八十七万，我们这店就黄了。”
李朴点点头，拉开仓库门。夕阳已经斜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回头看了眼堆得满的外机，心里有数——这趟税务局之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