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赤脚站在星光阶梯前。
裤脚还沾着昨夜塔基渗出的浆渣,半干不干,黏在小腿上,像一层温热的茧。
风从归仓麦田深处卷来,带着焦糊的麦香、微腥的土气,还有一丝极淡、极暖的檀香——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钻进鼻腔,顺着喉管滑下去,烫得我胃里一缩。
六十年了。
我没闻过这味儿。
不是火星育婴棚里消毒水混着奶腥的假甜,不是科研站循环空气里金属氧化后的铁锈回甘,更不是“赤足序列”休眠舱里那股沉闷的、被时间腌透的陈旧气息。
是灶火边的味道。
是母亲掀开陶瓮盖时扑在脸上的那口热气,是红薯饭粒在齿间迸开的甜糯,是锅底焦壳刮下来那一声轻脆的“咔”。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胀得发疼。
不是怕。
是怕自己忘了怎么呼吸。
左脚抬起,落下。
脚底九百三十六条绿纹猛地一亮,不是光,是“醒”——像冻土解封时第一道裂痕下奔涌的活水,顺着脚踝直冲膝弯。
可就在脚掌触到第一阶星光的刹那,整条右腿的小腿肌群毫无征兆地绷紧、下压、屈膝——不是我命令的,是它自己动的。
插秧。
不是走路。
十七岁那年,在地球最后一片涝田里,踩着齐膝深的泥,把秧苗一株一株摁进黑油油的水底。
腰要沉,膝要弯,脚趾得抠进淤泥三寸,稳住身子,才能让秧根扎得牢。
我低头,看见脚印。
不是踩出来的凹痕,是光织的——细密菌丝自足底蔓延而出,浮在阶面之上,脉络蜿蜒,分叉,收束,严丝合缝对应我皮肉之下那九百三十六条搏动的绿纹。
每一道都泛着珍珠母贝色的柔光,像刚从地心抽出来的根须,正把整颗火星的重量,一寸寸往我脚底压。
就在这时,天暗了。
不是云遮,不是日蚀。
是雨。
细如游丝,无声无息,自火星稀薄的大气层高处垂落。
每一滴都剔透,坠地即散,却没化成水洼——而是“犁”开一道浅沟:三毫米深,七毫米宽,边缘微微隆起,沟底泛着湿润的暗红,像刚翻过的熟土。
犁沟从育婴室门口开始,绕过材料库锈蚀的钢架,穿过三道气密门的接缝,一路延伸至黑砖塔基,精准卡在星光阶梯起点前三寸。
大地在送行。
我喉咙发紧,没咽,也没动。
只盯着第七阶。
它悬在半空,离地三尺,微微摇曳,像一张摊开的请柬,也像一道未拆封的考卷。
我抬脚,踏上。
没有震,没有响,只有一股沉滞的力从脚心直灌天灵盖——仿佛整座广寒宫穹顶的重力模型,突然在我颅骨内侧重新校准。
胸口一闷。
不是缺氧。
是衣襟在烧。
粗布衣胸前,毫无征兆地浮出一幅图——半透明,泛着冷蓝微光,线条纤细却锐利如刀刻:广寒宫生态舱剖面图。
七处节点,全部标注。
第三处,冷却阀位置,正一闪、一闪,跳着刺目的红光。
和林芽尿在隔热板上的那幅图,一模一样。
我瞳孔骤缩。
不是惊讶她能画出来。
是惊觉——这图,不是给我看的。
是考我的。
通道在验货。
验我是不是真懂这具身体里埋着的六万年耕作语法;验我是不是真记得陆宇当年徒手拆开第三层滤网时,指尖蹭到的那枚钛合金铆钉的弧度;验我是不是……配得上踩上这第七阶。
可聚变堆?
冷却阀?
结构图?
我连主控台背面那块烧焦的电路板编号“LY-07”都只是靠记忆拓下来的——那是签名,不是图纸。
那是情感锚点,不是操作手册。
我不懂原理。
我只会修。
用锄头柄量间隙,用麦秆试漏点,用舌头尝冷却液ph值——那是农场主的本能,不是工程师的逻辑。
红光又闪了一下。
比刚才更急。
阶面微颤。
我脚底的菌丝脚印,边缘开始泛灰,像枯死的草尖。
崩解,倒计时已启。
我右手猛地攥紧,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旧疤——那里,灼痕滚烫如烙铁,正一下、一下,搏动如心跳。
不是等答案。
是在等血。
温的。
活的。
能认得清这具身体里,哪一根脉络,通向哪一处未愈的旧伤。
我咬破食指,血珠刚涌出来,就烫得像烧红的铁屑。
没犹豫——指尖狠狠按上胸口那幅冷蓝剖面图的第三节点,正正压在那疯闪的红光上。
“嗤……”
一声极轻、极湿的灼响。
不是皮肉烧焦,是血脉认亲。
血没散,反而被吸进图纹里,顺着那些纤细如刀刻的线条急速奔流。
整幅广寒宫生态舱图猛地一颤,倏然活了——管线不再是静止的线,而成了搏动的血管;冷却液不再是标注的箭头,而是泛着银灰光泽的液流,在我皮下蜿蜒奔涌,冲刷着肋骨、绕过脊椎、直抵左肩胛骨下方那处旧伤疤——那里,六十年前陆宇用焊枪头替我挑出过一枚嵌进骨缝的钛渣。
脉动同步。
呼吸同步。
心跳,也同步。
我闭眼。
不是放弃,是回溯。
暴雨砸在广寒宫外穹顶上的声音先回来——噼啪!
噼啪!
像无数豆子砸在铜锣上。
然后是陆宇的骂声,粗粝、滚烫、带着泥腥气,从记忆最深的褶皱里炸出来:
“这破铜烂铁,比我家猪圈水泵还娇气!”
他当时蹲在滤网后面,裤管卷到大腿根,后颈全是汗,手里捏着半截麦秆,正往泄压阀芯里捅:“听声儿!‘咔’一下闷响是主阀松了,‘嘶’一声漏气才是副路堵了——你耳朵长来不是摆设,是种地听墒情、听雷声、听猪崽打嗝用的!”
我睁眼。
指尖还按在胸口,但红光已熄。
取而代之的,是图中第三节点缓缓浮起三道微光刻度:
【主阀预松】→【副路通压】→【稳流再启】
不是代码,不是公式。
是锄头入泥的深浅,是秧苗离水三寸的喘息,是暴雨前蚂蚁搬家的方向感——是六万年耕作语法,在我骨髓里刻下的本能。
第七阶,稳了。
我抬脚,踏上第八阶。
可就在足尖悬空半寸时——
“咔。”
一声脆响,轻得像麦壳裂开。
第八阶,断了。
不是崩塌,是“退让”。
断口平滑如镜,悬浮于虚空,中央静静浮着一粒黑麦——未脱壳,棱角粗粝,表皮泛着铁锈色的哑光,像从远古麦穗上硬生生掰下来的最后一颗命种。
它不动。
我伸手。
它倏然一闪,绕我左腕转了一圈,又掠过右耳,停在我鼻尖前三寸,微微震颤。
我盯着它,忽然笑出声,嗓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
“要我种?”
不等回应,我蹲下。
没工具,没土壤,只有光阶本身——那层浮在虚空里的、由菌丝与星尘织成的薄薄承托面。
我用左手拇指指甲,深深划下一道沟。
三毫米深,七毫米宽。边缘微隆——和天上落下的犁沟,分毫不差。
我把麦粒埋进去,合拢指尖,轻轻一按。
没有祈祷,没有吟诵。
只有一声低得只有自己听见的、来自腹腔深处的震动:
“长。”
静了半秒。
然后——
“啵。”
一声极轻的破壳声。
嫩白胚芽顶开黑壳,探出一线柔光。
根须如活蛇钻出,不是向下,而是向两侧疯长,缠住断阶两端,越勒越紧,越织越密……光丝交织,菌络虬结,竟在虚空中搭起一座微颤却坚实的桥。
我起身,踏上。
桥承住了。
可刚抬眼——
前方哪还有什么星光阶梯?
尽头空茫茫,唯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麦浪虚影,翻涌、旋转、无声咆哮,穗尖刺向未知的深空。
风来了。
带着焦糊麦香、微腥土气,还有一丝……极淡、极暖的檀香。
我刚踏出第一步。
身后,第七阶光纹骤然一亮。
不是风,不是光。
是哭声。
婴儿的啼哭,短促、尖利、裹着奶腥与惊惶,像一把小刀,猝不及防,扎进我刚稳住的心跳里。
我猛地回头——
第七阶上,空无一人。
可那哭声,确确实实,就踩在光纹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