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寒的话音刚落,脚下的城砖突然跳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城墙垛口上积存的落雪被震得簌簌滑落,像是一层白色的皮屑。
“来了。”
周辰双手扶住粗糙冰冷的石墙,目光投向北方的地平线。
那里原本是灰白色的天际,此刻突然多了一道黑线。黑线像涨潮的海水一样迅速变粗、变宽,以此吞噬着白色的雪原。
没有号角,没有呐喊。
只有十万对马蹄同时敲击大地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这种声音沉闷得让人胸口发慌,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塞进了一口正在敲响的大钟里。
“这就是……十万大军?”
铁牛站在周辰身后,手里的混铁棍下意识地握紧,指节泛白。他见过大场面,野狼原上炸过五千人,落雁滩坑过三万狼骑,但眼前这景象,还是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汉子闭上了嘴。
漫山遍野,无边无际。
黑色的狼皮大纛遮蔽了天空,连正午的阳光都被挡在了外面。骑兵方阵一个接一个,像是一块块移动的黑色方田,一直铺陈到视线的尽头。
队伍的最中央,是一座巨大的金顶大帐,由十六匹白马拉拽着,在万军簇拥下缓缓前行。
大帐前的平台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没戴头盔,披着一张完整的白熊皮,裸露在外的胸膛上纹着一只滴血的狼头。他的头发编成无数条细辫,垂在脑后,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根镶金的人腿骨。
狼族大汗,拓跋烈。
他在距离镇北关八百步的地方抬起手。
轰。
正在行进的十万大军瞬间静止。这种令行禁止的控制力,比刚才的行军更让人胆寒。
拓跋烈站起身,接过侍从递来的千里镜,看了一眼城头上那面黑色的“周”字旗,又看了一眼原本挂着金盔、现在空空荡荡的匾额。
他笑了。
笑得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
“把东西带上来。”
拓跋烈挥了挥手,声音不大,却透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骑兵阵列分开。
几百名衣衫褴褛的大乾百姓被驱赶到了阵前。他们被绳子串成一串,每个人手里都被塞了一个土包。
“喊话。”拓跋烈坐回虎皮椅上,懒洋洋地吩咐。
一名嗓门极大的狼族通译策马出列,跑到城下三百步,用生硬的汉话吼道:“城上的听着!大汗说了!左贤王的金盔在哪?交出来!不然,每过一刻钟,杀一百人!”
城墙上,叶狂气得把手里的硬弓狠狠砸在墙垛上。
“这帮畜生!有种冲老子来!拿百姓撒气算什么本事!”
周辰面无表情,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硬的面饼,掰了一块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不交。”
周辰咽下面饼,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交了,他们也一样会杀。还会觉得我们软弱。”
城下,通译没等到回应。
拓跋烈似乎早有预料,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只是动了动手指。
噗。
排在最前面的狼族弯刀手手起刀落。
一百颗人头落地,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雪地。
“啊——!”
百姓中爆发出绝望的哭嚎。有人吓晕了,有人想跑,却被身后的骑兵用长矛捅穿了大腿。
“继续。”拓跋烈撑着下巴,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戏。
又是噗的一声。
第二批一百人倒在血泊里。
城墙上,不少新兵别过头去,不忍再看。穆青寒的手指死死扣进砖缝里,指甲断裂,渗出了血。
“主公!让俺带铁浮屠冲出去吧!”铁牛红着眼睛吼道,“哪怕救回来一个也好啊!”
“闭嘴。”
周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出去,你也得死。你死了,这关就破了。关破了,身后几百万百姓都要死。”
这是个无解的死局。
拓跋烈就是要用这种方式,一点点磨掉守军的心理防线,逼他们发疯,逼他们犯错。
第三批百姓被推了上来。
这一次,他们手里不仅拿着土包,身后还跟着数千名手持弯刀的督战队。
“填壕!”
随着狼族号角声响起,三千名百姓和狼族奴隶兵混杂在一起,哭喊着向护城河冲来。
他们没有攻城器械,他们自己就是器械。他们的任务是用尸体和土包,填平那道宽三丈、深两丈的护城河。
“射箭吗?”叶狂的声音都在抖。
射,就是射杀自己的同胞。不射,护城河一平,十万铁骑就能直接冲撞城门。
周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冻结了所有的犹豫。
再睁眼时,他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射。”
一个字,重如千钧。
“神臂弩,标定诸元。目标:督战队。放!”
穆青寒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挥下令旗。
崩崩崩!
密集的弩箭倾泻而下。
黑狼卫的弩手们尽量抬高射角,想要越过百姓射杀后面的督战队。但战场上哪有那么精准的事?
流矢落下,有人中箭倒地,更多的百姓在恐惧中跌入护城河,瞬间被后面涌上来的人踩在脚下。
土包、尸体、活人。
护城河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这帮疯子……”叶狂看着城下那地狱般的场景,狠狠一拳砸在石墙上,砸得拳面血肉模糊,“这仗打得真他娘的憋屈!”
整整一个下午。
拓跋烈就像个极有耐心的猎人,不断地驱赶着“两脚羊”填坑。他没有动用一名精锐骑兵,就用这种最残忍、最廉价的方式,填平了镇北关一半的护城河,也耗掉了守军三成的箭矢。
日落时分。
狼族的号角声变得低沉。填壕的队伍退了下去,留下满地的尸骸和一条被血肉填满的通道。
夜幕降临。
城外的旷野上,燃起了无数堆篝火。
从城头望去,那火光连绵不绝,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密集。烤肉的香气混合着血腥味飘上城头,那是狼族在开庆功宴。
而镇北关内,一片死寂。
周辰坐在城楼的台阶上,借着昏黄的灯光擦拭着横刀。
“主公。”
凌素提着药箱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汤,“喝点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周辰接过碗,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火药还剩多少?”他问。
“没良心炮的药包,还剩八十个。地雷和手雷若干。”凌素低声道,“按照今天的消耗速度,最多撑三天。”
“三天……”
周辰喝了一口汤,热流顺着食道滑下,却暖不了心,“三天后,护城河就彻底平了。到时候,才是真正的硬仗。”
他站起身,走到垛口前,看着下面那片火海。
拓跋烈没有急着攻城,他在等。等守军的意志崩溃,等箭矢耗尽,等恐惧在城里发酵。
“传令下去。”
周辰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今晚,把所有的羊都杀了。让弟兄们吃顿饱饭。”
“另外,把叶狂叫来。”
周辰转过身,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既然他们喜欢玩阴的,那今晚,我就给他们上一课。”
“告诉叶狂,带上他那五千骑兵,我们要去‘借’点东西。”
凌素一愣:“借什么?”
周辰指了指城外那连绵不绝的营帐,嘴角扯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弧度。
“箭。十万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