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灯光一直亮到子夜时分,内侍悄悄换了两次蜡烛,陈彦才在皇帝赵宸意犹未尽又带着些微醺(方才谈得兴起,喝了几杯)的目送下,告退出宫。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散了殿内暖阁留下的些许酒气和激昂情绪,让陈彦的头脑更加清醒。
次日,皇帝赵宸的兴奋劲儿非但没减,反而因为有了清晰的“南巡蓝图”和“试点改革”构想而愈发高涨。 他甚至在早朝时都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盘算着何时、以何种方式提出南巡之事。然而,当散朝后,他回到御书房,准备召见左相和几位阁臣,先透个口风时,脚步却不由得迟疑了。
陈彦昨日深夜离宫前那句看似不经意的提醒,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陛下,南巡之策虽好,然则,如何让诸位阁老、尤其是那些以‘老成持重’、‘祖宗法度’为本的朝臣们,同意陛下离京数月,甚至近载,巡行天下呢?”
是啊,怎么让他们同意?
赵宸仿佛已经能看见,当自己提出要离京南巡时,左相、右相以及那几位胡子花白、动辄引经据典的阁臣,会如何反应——他们必定会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痛陈“天子身系社稷,不可轻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巡幸扰民,徒耗国帑”、“万一有失,何以对列祖列宗”等等大道理。甚至可能以辞官、死谏相威胁。这些老臣,维护朝廷稳定和现有秩序是刻在骨子里的,对于任何可能带来“变数”和“风险”的举动,都抱有本能的警惕和反对,何况是皇帝要长时间离京这种“大事”!
一想到那可能出现的激烈反对场面,赵宸兴奋的头脑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有些头疼起来。他烦躁地在御案后踱步,几次想提笔写诏,又颓然放下。
“这些老臣……顽固不化!” 赵宸低声抱怨了一句,随即想起陈彦昨日似乎还说了句“让他们在两件事中做选择”,只是当时自己太过兴奋,没有深问。他立刻对身边的内侍吩咐:“快去,宣征西大将军陈彦即刻进宫!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约莫半个时辰后,陈彦再次踏入御书房。 他已然猜到皇帝为何急召,神色平静地行礼。
“维岳,你昨日所言,让朕以‘二择一’之策应对群臣,具体该如何行事?快与朕细细道来!”赵宸不等陈彦站稳,便急切地问道,脸上带着明显的苦恼。
陈彦从容道:“陛下,诸位阁老反对南巡,无非是担忧几点:一忧陛下安危,二忧朝局不稳,三忧劳民伤财,四忧……或许也担心陛下借机脱离他们掌控,行某些他们不乐见之事。故,若要让他们同意,必须让他们觉得,同意南巡,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是相对稳妥、甚至是对他们有利的选择。”
“如何让他们觉得南巡是‘轻害’?”赵宸追问。
“陛下可抛出另一件,他们更加难以接受、甚至可能引发轩然大波、动摇国本的大事。”陈彦目光微闪,“比如……陛下可扬言,为彰显国威,彻底解决北疆边患,欲于来年春暖之后,御驾亲征,北伐匈奴!”
“御驾亲征?北伐匈奴?!”赵宸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和明悟,嘴角不自觉勾起,“妙啊!北伐!这……这确实是件天大的事!”
陈彦继续分析:“陛下试想,若您提出北伐,阁老们会如何?他们必定比反对南巡激烈十倍、百倍!北伐凶险,耗费巨大,胜负难料,陛下亲征更是风险莫测。他们定会用尽一切理由劝阻,从国库空虚、粮草不济,到天时不顺、将帅需择,再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圣天子垂拱而治’等等。总之,北伐,尤其是御驾亲征,是他们绝对无法接受的下下之选。”
赵宸已经明白了陈彦的意图,兴奋地接道:“然后,当他们拼死反对北伐之时,朕再‘退而求其次’,提出只是想出去走走,体察民情,宣示皇恩的南巡。相比之下,南巡无战阵凶险,耗费远低于北伐,只是时间稍长,安危亦有保障……这样一来,他们反对的力度,恐怕就会小很多了!甚至会有人觉得,比起北伐,南巡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陛下圣明,正是此理。”陈彦点头,“但仅此还不够。他们最担心的,还是陛下离京后,朝局稳否,国本安否。故此,陛下可在他们激烈反对北伐时,抛出另一个安抚条件——陛下可‘无奈’表示,若众卿如此担忧朕之安危与国本,为安天下之心,朕可考虑于南巡之前,先行册立太子,以固国本!”
“立太子?!”赵宸这次是真的惊讶了,立储乃国之根本,牵涉更深,“这……”
“陛下莫急,此亦是‘饵’。”陈彦沉稳道,“立太子之事,牵扯更广,阁老们固然希望国本早定,但立谁?何时立?以何名义立?其中大有文章。尤其陛下如今春秋鼎盛,皇子年幼,此时骤然提出立储,必然引发朝堂新一轮的猜测与暗流。他们既渴望陛下立储以安人心,又担心仓促立储引发新的动荡,更怕陛下以此作为交换,强行推动南巡。 此计,在于进一步扰乱其心,增加他们决策的难度和犹豫。”
赵宸深吸一口气,已经完全跟上了陈彦的思路:“所以,当他们在‘反对北伐’和‘担忧立储引发新乱’之间纠结痛苦时,朕再‘体谅’他们的难处,主动表示:‘北伐之事,容后再议。立储之事,事关重大,亦需从长计议,朕不急于一时。然朕体察民情之心拳拳,这样吧,北伐暂且不提,立储亦暂缓,朕只带少数精锐护卫,轻车简从,南下巡幸,以半年为期,并承诺巡幸期间,朝廷政务一如往常,重要奏报快马传送,绝不延误。如此,可好?’”
“陛下所言极是。”陈彦微笑道,“届时,反对最烈的几位,见陛下已‘退让’至此,放弃了风险最大的北伐,也暂缓了可能引发波澜的立储,仅仅是要一次‘安全’许多的南巡,若再强行反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反而显得他们咄咄逼人,不顾陛下体察民情之苦心。而其他中间派或略有松动的大臣,可能就会觉得,相比前两个选项,南巡似乎是可以接受的妥协结果了。陛下再私下对几位重臣加以安抚,许以随行或留京重托,此事……便有六七成把握了。”
“何止六七成!”赵宸抚掌大笑,多日的烦闷一扫而空,眼中闪烁着计谋得逞般的兴奋光芒,“维岳此计,环环相扣,直指人心!北伐是‘重锤’,立储是‘软索’,南巡才是朕真正想要的‘明珠’!先以重锤骇之,再以软索扰之,最后取出明珠,他们惊魂未定之下,又见朕已让步,多半便半推半就了!哈哈哈!”
他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虽然有些“算计”臣子的意味,但为了达成南巡体察民情、寻找改革契机的重要目标,些许权谋也是不得不为。更重要的是,此计充分考虑了朝臣们的心理和利益关切,并非一味强压,留下了转圜余地。
“好!便依此计!”赵宸下定决心,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彦,“维岳,此事还需你从旁配合。明日朝会,朕便先抛砖引玉……不,是先投石问路!你且看朕如何行事!”
“臣,遵旨。”陈彦躬身应道。
次日,例行大朝会。
文武百官分列两班,气氛庄严肃穆。就在朝会进行过半,处理完几件日常政务后,站在武官班列前列的征西大将军、兵部尚书陈彦,忽地手持玉笏,跨步出列,声音清朗,打破了殿中略显沉闷的气氛:
“陛下,臣有本奏!”
众臣目光顿时聚焦在他身上。陈彦如今圣眷正隆,又刚平定蜀乱不久,他出列陈奏,必有要事。
“陈爱卿但奏无妨。” 御座上的赵宸神色平静,似乎与平日无异。
陈彦面向御座,躬身一礼,随即挺直身躯,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武将特有的铿锵与沉痛:“陛下!去岁冬,北疆匈奴左贤王所部,趁我大雍西南未靖,屡屡陈兵边塞,侵我草场,掠我边民,更遣使携狂悖之语,威胁我北境安宁!此乃匈奴欺我大雍新君即位,国中有事,实乃我大雍之耻,三军将士之辱!”
此言一出,文臣班列中不少人眉头微皱,而武将行列里,不少人的呼吸却粗重了几分,眼中露出愤然之色。去岁匈奴寇边之事,虽未酿成大战,但确实让边军憋了一肚子火。
陈彦继续道,语气愈发激昂:“昔年太祖、太宗皇帝,数次北伐,追亡逐北,方有北疆数十年安宁。然如今,匈奴复又猖獗,视我大雍如无物!臣以为,忍一时之气,非长久之计;示弱于外,反招豺狼! 为长治久安计,为雪前耻、扬国威计,臣恳请陛下,厉兵秣马,筹备粮草,待来年春暖,即可挥师北伐,痛击匈奴,以靖北疆,以安社稷!”
“臣附议!” 陈彦话音刚落,武将班列中立刻有数人出列。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将领声如洪钟:“陛下!匈奴贼子,贪得无厌!去岁边关将士早就想跟他们痛痛快快打一场了!大将军所言极是,此等奇耻大辱,必须用匈奴人的血来洗刷!”
“臣亦附议!北疆防线,被动防守终非上策,唯有主动出击,方能打出我大雍军威!” 另一位中年将领也慨然道。
“请陛下下旨,整军北伐!”
“末将愿为先锋!”
一时间,数位将领纷纷出列请战,朝堂之上顿时充斥着一股肃杀而激昂的请战气氛。文臣们则面面相觑,不少人脸上露出不赞同甚至忧虑的神色,但一时并未立刻反驳。
就在这时,只听御座之上传来“砰”的一声拍案巨响!
只见皇帝赵宸猛地站起,面罩寒霜,显然是被陈彦和将领们的话激起了“真怒”,他目光扫过下方请战的将领,最后落在陈彦身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冲动:“陈卿所言,深合朕心!匈奴猖獗,欺朕年少,此辱不雪,朕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泉?!”
他向前一步,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尔等武将既有此报国雪耻之心,朕心甚慰!好!既然如此,朕意已决!不必等到来年春天,即刻开始筹措!待到时机成熟,朕要效仿太祖、太宗皇帝,御驾亲征,率领我大雍虎贲,直捣匈奴王庭!不破匈奴,誓不还朝!”
“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