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陈彦整理好北邙山神机研究院关于火炮、燧发枪的最新进展报告,特别是“可拆解重炮”的构思和“分工协作”的新生产理念,准备入宫向皇帝赵宸详细禀报,并申请更多的资源和支持。
然而,当他被内侍引入御书房,正要行礼奏报时,却见年轻的皇帝并未如往常般伏案批阅奏章,而是负手立于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眉头微蹙,似在沉思。听见动静,赵宸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挥手免了陈彦的礼,却先一步开口。
“维岳来了,正好,朕有一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赵宸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凝重,与平日里的明快果决略有不同。
陈彦将到嘴边的话暂时压下,恭敬道:“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
赵宸走回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上,缓缓道:“朕自登基以来,不过数载。然则,先是青州太平道作乱,祸延数郡;紧接又是蜀王……皇叔不幸罹难,蜀中动荡,南蛮趁机生事。虽赖将士用命,社稷之臣辅佐,皆已平定,然朕心实难安。”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彦:“朕常常思忖,太平道何以能煽动数十万饥民?蜀地本为天府,为何会有徐奎之辈,又能裹挟流民、勾结蛮部?仅仅是因为奸邪作祟,地方官无能吗?”
陈彦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皇帝心中已有论断,此刻需要的或许是一个倾听者和验证者。
果然,赵宸继续道:“朕翻阅史书,寻访宿老,渐渐明悟。大雍开国,已逾百年矣。 国初,承前朝大乱之后,地广人稀,朝廷行均田、劝农桑,百姓稍得安息。然时至今日,土地兼并之患,已如沉疴痼疾,遍布天下。 豪强、官吏、勋贵,巧取豪夺,侵吞民田。无数百姓失其恒产,沦为佃户、流民,稍有天灾人祸,便衣食无着,易为奸人所惑,铤而走险。青州、蜀中之乱,根源恐怕皆在于此!”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忧愤与决心:“然则,土地兼并,牵一发而动全身。其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利益,是遍布朝野的关联。朕若骤然下旨,厉行‘限田’、‘清丈’,必遭天下汹汹反对,届时恐怕非但不能革除积弊,反会激起更大祸乱,动摇国本。”
陈彦微微颔首,皇帝能看到这一层,并为之困扰,说明他并非只知坐享太平的守成之君,而是真正在思考治国安邦的根本问题。他开口道:“陛下圣明,能见微知着,洞察乱源。土地兼并,实乃历朝历代顽疾,尤以开国百年左右为甚。此时,旧有秩序松动,新生矛盾积聚,确为关键之期。”
赵宸见陈彦认同自己的判断,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说出了他今日真正的意图:“故此,朕思前想后,觉得深居九重,仅凭奏章,难知民间疾苦,难明地方实情。朕欲效仿古之明君,择机出京,巡幸天下! 一则可亲眼看看这兼并之害究竟到了何等地步,民生到底如何;二则可宣示皇恩,安抚地方,震慑不臣;三则……或许能在巡行之中,寻得化解此顽疾的契机。维岳,你以为如何?”
陈彦没有立刻表示赞同或反对,而是反问道:“陛下欲巡幸天下,体察民情,宣示皇威,初衷自是极好。然则,陛下心中,可已有大致方略?譬如,巡幸路线、时长、仪仗规模、随行人员,以及离京之后,朝政如何运转?此皆需深思熟虑,万全准备。”
赵宸显然已有所考虑:“路线朕初步设想,先南下,经漕运便利之地,察验运河沿岸及江南赋税重地,此为我大雍财赋根本,兼并之风或也最盛。而后或可折转向西,看看中原腹地。时长不宜过短,否则走马观花,亦不宜过长,恐生变故,以半年至九个月为期为宜。仪仗不必过于奢华,但护卫必须精锐,安全第一。朝政……有左相、六部堂官及诸位阁老在,当可无虞,重要事务可快马传送,朕亦可沿途批阅。维岳,你以为此策可行否?”
陈彦沉吟片刻,心中快速权衡。皇帝巡幸,劳民伤财是其一,风险是其二。但诚如皇帝所言,有些弊端,不亲眼所见,确实难以体会其深重;有些改革,不先取得局部突破和经验,也确实难以全面推开。皇帝有此心,此志,若能引导得当,未必不是一次“下马看花”、寻找改革切入点的良机。
“陛下,”陈彦终于开口,语气郑重,“巡幸天下,体察民情,确是明君之举。臣原则上赞同。然臣有一虑,亦有一策,供陛下参详。”
“维岳快快讲来!”赵宸眼睛一亮。
“臣所虑者,陛下巡幸,声势浩大,地方官员必先期准备,粉饰太平。陛下所见,恐非真实民情,而是他们想让陛下看到的‘盛世景象’。此去,或难见兼并之酷烈,流民之艰辛。”
赵宸眉头一皱,点了点头:“此言甚是。朕亦有此虑。维岳有何良策?”
“臣之策在于,”陈彦目光沉静,“陛下巡幸,可明暗结合。 明处,依制巡行,接受朝拜,检阅驻军,安抚地方。暗处,陛下可效仿古之‘微服私访’,或选派绝对可靠、精明强干之臣,组成数支小队,轻车简从,甚至化装易容,深入陛下巡幸路线之外的邻近州县,尤其是一些素有兼并恶名、民怨可能潜藏之地,暗中查访。 如此,或可见官场之下的真实一面。”
赵宸听得连连点头:“暗访……此计大善!可收奇效!”
陈彦继续道:“至于土地之策,陛下所言‘牵一发而动全身’,确是实情。全国齐动,阻力太大。臣以为,或可借此次巡幸之机,行‘以点带面,渐进改革’之策。 ”
“以点带面?”赵宸身体前倾,兴趣更浓。
“正是。”陈彦缓缓道,“陛下在巡幸途中,可着意查访。若发现某地兼并之势尤为酷烈,民怨沸腾,而当地豪强或官员又确有重大不法、激起公愤之实据,陛下便可借此为由,以此地为‘试点’。 或派钦差,或陛下亲自坐镇,以雷霆手段,处置首恶,清丈田亩,试行新的田亩管理之法。比如,限制个人占田上限,清查隐田,赎买或罚没部分超额土地,分与无地少地之民,或设为官田、屯田。”
“选择此地,一则因其问题突出,改革有充分的必要性和‘正当性’;二则因其或非朝廷核心利益盘根错节之处,阻力相对可控;三则,在此地取得成效,积累经验,树立典范,便可向天下昭示陛下改革之决心与新政之成效。届时,再向其他地区推广,或有水到渠成之效。此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集中力量,打开局面。”
赵宸听得目光越来越亮,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显然在急速思考陈彦建议的可行性。这比他原本模糊的“巡幸观察”想法,具体、有力得多!既有探查实情的方法,又有解决问题的初步路径!
“好!好一个‘以点带面,渐进改革’!”赵宸忍不住击节赞叹,“维岳此策,老成谋国,深合朕意!既能避免骤然全面推行可能引发的动荡,又能切实找到突破口,积累经验,震慑不臣!朕巡幸天下,便以此为要务之一!”
他越说越兴奋,站起身来,在御案后踱步:“江南……对,江南!苏杭湖常等地,乃我大雍财赋重地,亦是兼并最甚、膏腴之地集中于少数豪商巨室之手的地方之一。或许,那里便是一个合适的‘点’……”
君臣二人就巡幸的细节、暗访的人选、可能遇到的阻力、试点地区的选择标准等等,越谈越深入,越谈越具体。从午后一直谈到华灯初上,内侍几次小心翼翼地在门外请示是否传膳,都被沉浸在兴奋讨论中的赵宸挥退。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腹中饥饿感阵阵传来,赵宸才恍然惊觉时间流逝,大笑道:“与维岳一席谈,胜读十年书!竟忘了时辰!快,传膳!朕要与维岳边吃边谈!”
陈彦也才感到饥肠辘辘,连忙谢恩。这一番长谈,不仅确定了皇帝巡幸的大政方针,更初步勾勒出了一条应对土地兼并这一帝国顽疾的可能路径。虽然前路必然充满荆棘,但至少,方向已经隐约可见。
御膳很快摆上,不算奢华,但很精致。君臣二人继续一边用膳,一边低声讨论着某些更具体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