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蹲在染坊后院的青石板上，指尖捻着团刚煮好的茜草。深紫色的草汁在白瓷碗里晃出涟漪，混着灶间飘来的松烟味，把暮色染得愈发浓稠。墙根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落下的影子在晾着的蓝布上晃动，像谁用墨笔在上面画了幅流动的画。
“阿禾姐！”后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年手里攥着个油纸包冲进来，裤脚还沾着田埂上的泥，“我娘让我送新磨的豆粉来，说给你调浆糊用。”他忽然刹住脚，眼睛瞪得溜圆——晾衣绳上挂满了靛蓝色的布，风过时像片翻涌的海，最末那匹布角上，竟绣着朵小小的石榴花。
阿禾回头时，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到颊边，她抬手拢发的瞬间，小年才发现她耳后沾着点蓝靛，像不小心落了滴墨。“刚染好的这批布得赶在中秋前送出去，”她接过油纸包时，指尖触到团温热的东西，“这里面除了豆粉，还有啥？”
“是糖糕！”小年挠挠头，忽然压低声音，“我爹说前儿见着周老爷的管家，说要在这批布上绣龙凤呈祥，是不是谁家要办喜事？”他眼睛亮晶晶的，忽然往阿禾身后瞟，“阿竹哥呢？又去后山采野菊了？”
话音刚落，院墙外传来竹篓撞石头的闷响，接着是阿竹的声音：“小年这鼻子比狗还灵。”竹篓从墙头翻进来，滚出半篓黄灿灿的野菊，他跟着跳下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草叶，“刚在山腰见着片野菊，比去年的壮实，够染三匹布了。”
阿禾刚要去捡竹篓，手腕忽然被阿竹拽住。他指尖带着山涧的凉意，往她手心里塞了个东西——是颗圆润的鹅卵石，被磨得光溜溜的，月光照上去泛着乳白的光。“在溪底摸的，”他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喘，“你看这纹路，像不像你总绣的石榴瓣？”
小年在一旁咋咋呼呼地翻染缸：“阿竹哥你又私藏好东西！”忽然“呀”了一声，指着最东边的染缸，“这缸靛蓝怎么发绿了？”
阿禾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缸里的染液本该是沉静的靛蓝，此刻竟泛着层诡异的青绿，水面还浮着层泡沫。她伸手搅了搅，指尖触到缸底的木桨，忽然想起今早添燃料时，灶间的柴堆里混了把没烧透的柏枝——柏油会让靛蓝发酵变味，这批布若是废了，周老爷那边的喜服订单就要误了。
“别慌。”阿竹忽然按住她的肩，往缸里撒了把晒干的皂角粉，“前阵子听李伯说过，柏油污染用皂角灰能压下去。”他脱了外褂卷成束，蹲在缸边奋力搅动，水花溅在他敞着的衣襟上，把靛蓝色印成了深浅不一的云纹，“你去把那筐生石灰搬来，再烧壶滚水。”
小年早吓得躲到门后，看阿竹赤膊搅动染液的样子，忽然觉得他胳膊上的青筋都在使劲，像条蓄势的龙。阿禾搬来生石灰时，正撞见阿竹俯身舀染液查看，月光顺着他汗湿的脊背往下淌，在腰窝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比染缸里的靛蓝更晃眼。
“来了。”她把石灰倒进去时，阿竹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往旁边带——石灰遇水腾起的白汽差点燎到她鬓角。“仔细烫着。”他声音有点哑，另一只手还在搅着缸里的漩涡，“你去缝补那些脱线的布边，这里有我。”
阿禾低头看见自己的袖口磨破了，是今早搬布时被木架勾的。她刚转身要去取针线，却听见阿竹闷哼一声——原来他只顾着护她，手背被飞溅的热汽烫出了片红痕。
“你傻啊！”她扑过去攥住他的手，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时，眼泪差点掉下来，“谁让你这么拼命的！”
“这点伤算什么。”阿竹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灶间推，“快去烧热水，石灰得用滚水冲才管用。”他忽然笑了，汗滴落在染缸里，漾开圈蓝纹，“再说，周老爷给的工钱够买两匹好绸缎，正好给你做件新夹袄。”
小年在门后偷偷瞧着，见阿禾往灶膛里添柴时，肩膀微微耸动，手里的火钳却攥得极稳。而染缸边的阿竹，正把那枚鹅卵石塞进贴身的布袋里，石面贴着心口的位置，像揣了颗会发烫的星子。
月亮爬到槐树梢时，染缸终于恢复了沉静的靛蓝。阿竹把最后一匹白布浸进去，阿禾蹲在旁边缝补，指尖偶尔碰到他溅了蓝靛的手背，两人都没说话，却像有根看不见的线，把灶膛的火光、染液的涟漪、还有那半篓野菊的清香，都缠成了团温软的棉线。
“对了，”阿竹忽然开口，水面的月光在他眼里晃，“周老爷家的喜服要绣金线，你上次说缺支细绣针，我明天去镇上给你捎。”
阿禾把缝好的布角塞进竹篮，忽然想起早上在他竹篓里瞥见的银饰——是支雕着石榴花的发簪，缠在野菊丛里，被月光镀得发亮。她低头抿了抿唇，把针线盒往怀里收时，触到片温热——是阿竹刚才塞给她的糖糕，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