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足以扭曲时间的权柄,绝非一两个朝臣可以做到,它指向的是一个盘根错节,甚至触及皇权根基的庞大阴影。
沈流苏缓缓合上眼,再睁开时,那点惊诧已化为一片沉寂的冰海。
“冯承恩。”
“属下在。”
“重启‘承影阁’。”
冯承恩的身躯猛地一震,香狱司内有三处秘所,审问用的“焚心堂”,藏卷用的“锁香楼”,而这“承影阁”,却是最隐秘、最不为人知的一处。
那是沈家先祖仿前朝墨家之术,专为监听而设的绝地。
此室深埋于百草苑之下,四壁涂满了以蜂蜡、软木屑和吸音草粉末混合制成的膏泥,能吞噬掉九成九的声音。
地面则密密麻麻铺设着一层细如发丝的铜网,用以传导最微弱的震动。
当夜,承影阁内,幽暗无光。
沈流苏没有点灯,只在墙角一字排开十二个巴掌大的微型陶瓮。
瓮中盛着她新调制的“引魂露”,以深秋腐叶浸泡七日的阴水,混合寅时的夜露,再兑入一丝周怀安生前常用香料的残灰。
此露看似浑浊,实则静置后清澈如镜,一旦感应到方圆百丈内,有与香灰主人血脉相关的气息,水面便会泛起细不可察的涟漪。
这是最笨拙,却也最精准的守株待兔。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淌,仿佛凝固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冯承恩以为今夜将一无所获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东南角第三只陶瓮的水面,毫无征兆地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波纹。
那波纹的频率很轻,却稳定而持续,与卷宗上记载的,周怀安生前常年佩戴的那枚“鬼面兰香囊”的波动记录,分毫不差!
冯承恩的呼吸瞬间屏住。
沈流苏却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有人带着他的遗物,进宫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在百草苑通往各宫的十二条路径上,遍撒‘识踪粉’。另外,去旧御药房那条荒废的暗道口,布置三枚‘惊蛰哨’。”
识踪粉,以浮萍灰与磁石粉末混合,无色无味,却能轻易附着在人的鞋底,留下肉眼不可见的荧光痕迹。
而惊蛰哨,则是藏在瓦砾枯草下的小巧机关,一旦被踩中,哨内被压缩的空气会发出一阵类似虫鸣的尖啸,唯有经过训练的香狱司属吏才能听见。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夜色中悄然张开。
次日凌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那条早已被废弃的暗道方向,骤然传来三声短促而尖锐的虫鸣。
埋伏在暗处的香狱司卫士一拥而上,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一个试图从暗道中钻出的黑衣人死死按在地上。
火把的光亮照在那人惊慌失措的脸上,所有人都愣住了。
被捕的并非什么武功高强的刺客,而是礼部档案司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吏。
搜身之后,一枚冰冷的银牌从他怀中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银牌古朴,上面清晰地刻着一行小字:“沈氏支脉·天顺五年录入”。
香狱司的焚心堂,从未审过这样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可不等沈流苏用刑,甚至不必点燃那摄人心魄的“吐真香”,那老吏便在巨大的恐惧中彻底崩溃了。
他涕泪横流,将一个隐藏了十年的惊天秘密和盘托出。
当年沈家灭门惨案后,礼部确实接到了一道密令,但并非追杀余孽,而是伪造“幸存者”。
他们暗中从各地挑选了十一名无父无母的孤儿,改姓沈氏,录入旁支族谱。
这些人被分别寄养,从小便被灌输虚假的家族记忆,他们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若有朝一日沈家案被翻起,他们便会作为“人证”站出来,指证沈家当年确实藏有罪证,将这桩冤案彻底钉死。
“是谁……下的密令?”冯承恩的声音都在发颤。
老吏抖如筛糠,说出的名字却让整个审讯室陷入死寂。
“是……是已经过世的太傅,李维安。”
李维安!
当朝太子的启蒙恩师,皇帝萧玦也曾听过他讲学,更是大晏王朝最有名的礼学大家,最早提出“以香定嗣,以德继位”的朝堂领袖!
“他……他为何要布局十年之后?”沈流苏的声音冰冷如铁。
老吏猛地抬头,浑浊的他说,这天下氏族,血脉混淆者不知凡几,若有一日,有人能勘破虚妄,重塑铁证,那个人,才有资格执掌‘辨伪’之权!”
萧玦猛然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御书房的窗棂,望向百草苑的方向。
能闻见真相的人……
影卫刚刚呈上香狱司的密报,他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抓住了这句疯狂言论背后的真正含义。
李维安那个老狐狸,他不是在帮凶手掩盖罪行,他是在用一个长达十年的骗局,筛选一个能戳穿所有骗局的人!
当晚,萧玦没有回寝宫,也未批阅奏折。
他独自一人立于太极殿高高的檐下,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龙袍。
他手中反复把玩着一枚早已不属于他的,东宫太子时期的龙纹玉佩,唇边逸出一声无人听闻的低语:
“朕一直在找一把能斩断所有盘根错节的刀,没想到最后递上刀柄的,是那个本该被烧成灰烬的人。”
百草苑内,沈流苏接到供词后,却做出了一个让冯承恩瞠目结舌的决定。
她没有将供词呈报朝廷,更没有请求皇帝彻查,反而将那份供词付之一炬。
“主子,这……”
“一份供词,只能杀一个老吏。我要的,是让所有藏在阴影里的人,自己走到光天化日之下。”
她铺开一张京城舆图,指尖点在城西一处早已荒废的皇家别苑上。
“冯承恩,动用所有人力,三日之内,在这里,给我重建一座‘虚像百草苑’。”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外观、布局,要与如今的百草苑一模一样。里面,给我设好假的香炉,假的账册,还有……假的密道入口。”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
她随即命人故意向几名平日里与礼部、宗正寺往来密切,且背景存疑的官员,泄露了一则精心编造的消息:“沈家祖坟另有秘藏,真正的宝藏图谱,就藏在新复建的旧苑图纸之中。”
贪婪,是比任何酷刑都有效的诱饵。
消息放出不过两日,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三道鬼祟的身影便潜入了城西那座尚在施工的“虚像百草苑”。
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数百名禁军的包围之中。
当三人撬开那假的密道入口,正为找到“秘图”而狂喜时,四面八方火把骤亮,将他们脸上的贪婪与惊恐照得一清二楚。
被当场擒获的三人中,一人竟是当朝内阁中书舍人,掌管皇帝诏书起草,权柄虽不大,位置却至关重要!
沈流苏将三人的供词,连同那份伪造的、写满了京中权贵名字的“沈家余党名录”,一同封入一个特制的“延腐香匣”——此匣以阴沉木打造,内壁涂满延缓纸张腐坏的香膏,能让文书百年不朽。
她将香匣交予冯承恩,连夜送入宫中,并附上了一张简短的字笺:
“陛下若信,便让它烂在匣中;若不信,便让它烧在明处。”
这是一次豪赌,赌的是帝王的心术,赌的是君臣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信任。
信,则意味着萧玦承认沈流苏有能力辨别忠奸,愿意将这份足以搅动朝堂的名单交由她处理;不信,则意味着萧玦要亲自下场,用雷霆手段清洗朝堂,而沈流苏这把过于锋利的刀,也可能被一同折断。
那一夜,紫宸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翌日黎明,三道盖着玉玺的圣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宫中发出,传遍了整个京城。
第一道:重开尘封五十年的宗正寺,由亲王领衔,彻查百年以来天下所有入册的氏族谱系,凡有疑点者,一律重审!
第二道:于宗正寺下,特设“辨伪院”,隶属香狱司管辖,专研血脉勘验与文书鉴定之法,由沈流苏兼领院事!
第三道:赐沈流苏“紫宸参政”衔,官阶虽不高,却可持金牌直递密奏于御前,无需任何中书、内阁副署!
三道圣旨,如三道惊雷,炸得整个大晏朝堂人仰马翻。
所有人都明白,皇帝用最不容置疑的方式,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不仅信了,还给了沈流苏一把前所未有的,足以裁决血脉真伪的无上权柄!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百草苑中,一株被冯承恩新移栽来的墨兰,在严寒中倔强地破开积雪,吐露出一点新绿,仿佛嗅到了这乱世之中,一丝破晓新生的气息。
朝野上下的风暴刚刚掀开一角,百草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沈流苏换下了那身象征着香狱司权力的深色官服,仍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裙,静静立于百草苑的门前。
她望着远处宫阙上尚未消融的残雪,眼神淡漠,仿佛刚刚那场搅动天下的风云,与她并无半分干系。
她只是在等。
等一块崭新的牌匾,挂上那座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新衙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