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更显得庭院死寂。书房内,一盏孤灯摇曳,将杜文钊枯坐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形单影只。掌中那枚刻有斜匕暗记的铜钱,冰凉刺骨,棱角硌在掌心,也硌在他的心上。
这铜钱是一道缝隙,也是一把钥匙,更可能是一个致命的陷阱。但无论如何,它意味着变化。枯坐、等待、被动承受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老秦的消息、苏州的危局、林蕙兰的安危,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针,日夜刺戳着他的神经。他需要行动,需要力量,需要一双在暗处、不受束缚的眼睛和耳朵,需要能打开更多门的、不会引人注目的“钥匙”。
而这些,都需要钱。大量的、无法追踪的、能在地下世界流通的“黑钱”。御赐的二百五十两官银,是明面上的、被无数人记挂着的财富,更是烫手的山芋,绝不能动。他必须另寻财路,一条黑暗、肮脏、但高效迅捷的路。
赵麻子?他不行。此人虽可用,但胆小如鼠,层次太低,触及不到真正的黑暗核心。他需要一个更深的切口,一个能连通京城地下暗流、又能被自己绝对掌控或至少暂时利用的管道。
记忆在黑暗中翻腾,如同沉在河底的碎瓷片,带着泥污和血腥的棱角。北镇抚司的案牍,宣府边墙的硝烟,苗寨的血雨……一张张模糊或狰狞的面孔闪过。最终,停留在一张蜡黄、干瘦、眼神精明中带着贪婪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的脸上——苟掌柜。
是了,“顺和”钱庄的苟掌柜。那个年轻时做过江洋大盗、如今在北城夜香胡同深处干着兑黑钱、洗赃物营生的老头。上次兑换那二百五十两官票,虽是迫不得已,却也探了他的底,也露了自己的“凶”。此人认钱不认人,口风紧,门路黑,正是眼下最合适的目标。但找他弄黑钱,无异于与虎谋皮,风险极大。可杜文钊已别无选择。他需要尽快弄到一笔足够分量的“黑钱”,去撬动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夜深人静,正是鬼魅出没之时。杜文钊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色棉布短打,用锅灰混着冷水,在脸上、脖颈、手背等裸露处涂抹一番,掩去过于苍白的肤色和凛冽的气质,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为生计奔波的苦力或潦倒的赌徒。他将血饕餮用粗布层层包裹,藏在腰间。麒麟服、赏银、官牌,一切能标识身份的东西,全部留下。此刻,他不再是“杜千户”,只是一个急需钱财、不择手段的亡命徒。
确认院外监视的岗哨位置,他来到书房后窗。今夜的风雪更大,呼啸声掩盖了细微的动静。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人,轻轻推开窗户。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粒猛灌进来,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身形一闪,如狸猫般滑出窗外,反手带上了窗栓。
落地无声,积雪吸收了足音。他如同融入了黑暗的阴影,贴着墙根,借助庭院中假山、枯树的掩护,几个起落便到了后墙。这墙比前几日翻越的那道高,墙头布满尖锐的碎瓷。他提气轻身,血刀经内力流转,足尖在湿滑的墙壁上连点数下,身形拔起,单手在墙头一处无瓷的缝隙一搭,借力翻身而过,动作行云流水,只在墙上留下几个浅不可见的湿印。
墙外是更深的黑暗和更猛烈的风雪。他辨明方向,一头扎进无边的夜色和风雪中。这一次,他没有走之前的路线,而是绕了更大的圈子,专挑那些最偏僻、污水横流、连更夫都懒得多看一眼的陋巷。风雪掩盖了他的踪迹,寒冷也让那些夜晚的游荡者躲回了巢穴。他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幽灵,在沉睡的京城肌理下游走,避开偶尔巡夜灯笼的微光,避开屋檐下冻得瑟瑟发抖的更夫模糊的身影。
左肩的旧伤在寒风和剧烈的动作下,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血刀经的内力在经脉中奔涌,带来一阵阵阴寒的钝痛,却也赋予他远超常人的耐力和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他咬紧牙关,将所有痛楚压下,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夜香胡同,“顺和”钱庄。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再次来到了那条弥漫着馊臭气味的死胡同深处。与上次不同,这次他没有叩门,而是绕着钱庄低矮的土坯房转了一圈,最终在背阴面的后墙根停下。这里堆满了冻硬的垃圾和积雪,臭气熏天。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墙角。在一处不起眼的、被冰雪半掩的墙角,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块松动的青砖。他运力于指,无声无息地将砖块抠出,露出后面一个拳头大小的黑洞,一股混合着霉味、铜臭和劣质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苟掌柜自己挖的、用来紧急通风和窥视外界的“猫眼”,也是他这种刀头舔血之人留给自己的一条生路。杜文钊上次来就注意到了。
他凑近洞口,屏息凝神向内望去。里面是钱庄的后堂兼卧室,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桌上摇曳。苟掌柜还没睡,正就着灯光,用一把小巧的戥子,仔细称量着几块碎银子,蜡黄干瘦的脸上,眉头紧锁,似乎在盘算什么。屋里没有其他人。
杜文钊没有立刻进去。他耐心地等待着,像一头潜伏在雪地里的饿狼,等待着最佳时机。风雪在胡同里呼啸,更远处传来隐隐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
终于,苟掌柜称量完毕,将银子收入一个小木匣,锁进床头的暗格。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吹熄了油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后,是木板床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随即响起沉重的鼾声。
杜文钊又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直到鼾声变得均匀而深沉。他轻轻将那块青砖放回原处,然后绕到后门。后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很结实。但他并不打算破门。他退后几步,深吸一口气,血刀经内力灌注双腿,猛地发力前冲,在即将撞上木门的瞬间,身形陡然拔高,足尖在门框上一点,整个人如同鹰隼般腾空而起,单手扣住低矮的屋檐,腰腹发力,一个轻巧的翻身,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屋顶上。
瓦片覆着薄雪,有些湿滑。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屋顶中央,找到一处看似普通的瓦片,轻轻掀开。下面是屋内支撑屋顶的椽子,再往下,就是苟掌柜的卧房了。他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洞口。除了鼾声,再无其他声响。
是时候了。杜文钊如同一条没有骨头的蛇,身体柔韧地收缩,从那个不大的洞口悄无声息地滑入,落地时屈膝卸力,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屋内一片漆黑,只有鼾声在响。他站在原地,适应了一下黑暗,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木匣在床头暗格,钥匙……应该在苟掌柜身上。
他缓缓挪到床边。苟掌柜裹着油腻的被子,睡得正沉,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所觉。杜文钊伸出手,指尖精准地探入对方怀中,触手冰凉,是几枚铜钱和一块硬物——钥匙。他轻轻抽出钥匙,整个过程,苟掌柜只是咂了咂嘴,翻了个身,鼾声依旧。
杜文钊拿着钥匙,走到床头,摸索着找到暗格,插入,轻轻一拧。“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鼾声停顿了一瞬。杜文钊的心跳也漏了一拍,手指按在了腰间的血饕餮上。但鼾声随即又响了起来,更沉了。
他迅速拉开暗格,里面除了刚才那个装碎银的小木匣,还有几个沉甸甸的布袋。他打开其中一个,借着窗外积雪反光一看,是成色不错的散碎银两。另一个袋子更沉,里面是几十片薄薄的金叶子。第三个袋子最小,却最沉,解开一看,竟然是十几颗龙眼大小、色泽浑浊的珍珠,还有几块未经雕琢的玉石原石。显然,这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黑货”。
杜文钊没有动珍珠和玉石,只将装银两和金叶子的布袋取出,掂了掂分量,约莫有二百两上下,金叶子也有三四十两的样子。足够了。他将布袋系好,揣入怀中,然后将暗格复原,钥匙轻轻放回苟掌柜枕边。
做完这一切,他退到屋角阴影中,静静等待。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确认苟掌柜睡得依旧香甜,他才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攀上房梁,从那洞口钻出,将瓦片复原,轻轻抹去边缘的痕迹,然后顺着来路,滑下屋顶,消失在风雪呼号的夜色中。
整个过程,从潜入到得手离开,不过一刻钟。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只有那少了金银的暗格,和枕边那把冰冷的钥匙,见证了这个雪夜发生的一切。
背着沉甸甸的、来路不正的财物,杜文钊的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更深的寒意。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出了那条线,从此不再是那个奉公守法、哪怕手段酷烈却也守着某种底线的锦衣卫千户。他成了一个窃贼,一个在黑暗中攫取不义之财的亡命徒。为了活下去,为了揭开迷雾,为了守护那远在江南、可能已身处险境的人,他别无选择。
风雪更急了,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他裹紧单薄的棉衣,将身形更深地埋入黑暗,朝着那座华丽的囚笼潜行。怀里的金银冰冷而沉重,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前路将更加黑暗,更加血腥。但他已无路可退。
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