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城的三更天,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驿馆里的烛火早已熄灭。
只有巡夜的驿卒提着灯笼,脚步轻缓地在庭院里走动。
灯笼的光晕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陆完房间的窗缝里,一丝微弱的光线都没有。
仿佛主人早已沉入梦乡。
墙头上,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伏着,正是锦衣卫百户李忠。
他已经在这里蹲了一个时辰。
后背的飞鱼服沾了露水,却纹丝不动。
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陆完的房门。
从进驿馆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陆完不对劲。
一个奉命查案的钦差,哪会对藩王如此 “客气”?
白天在宁王府的那番对话,看似公事公办,却总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意味。
果然,三更梆子刚响过。
陆完的房门 “吱呀” 一声轻响,一道瘦小的身影闪了出来。
正是陆完!
他换上了一身黑色的短打。
头上戴着黑色的头巾,将脸遮去大半。
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他左右张望了一眼。
见庭院里空无一人,便猫着腰,朝着驿馆的后门快步走去。
走到后门处,他轻轻推了推。
后门竟然没锁。
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李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心里暗道:“就这点伎俩,也敢在锦衣卫面前班门弄斧?”
他悄无声息地从墙头滑下。
像一道影子般跟了上去。
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始终和陆完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
陆完一路快走,专挑偏僻的小巷子走。
时不时地回头张望,确认没人跟踪后,才加快脚步,朝着宁王府的方向走去。
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身后的李忠看得一清二楚。
宁王府的后门,此刻正虚掩着。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下人,正是王府长史刘养正安排的人。
看到陆完走来,下人连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陆大人?王爷在书房等着您呢,快请进!”
“好。”陆完点点头,跟着下人走进后门。
后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李忠停在不远处的大树后。
看着宁王府的后门紧闭,没有贸然靠近。
他的任务是监视,不是抓捕。
只要确认陆完和宁王私下接触,记录下时间和行踪,就已经完成了使命。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
借着月光,用炭笔在上面写道:“三更时分,陆完潜赴宁王府后门,由王府下人接入,未出。”
写完后,他将小册子揣回怀里,再次隐入黑暗中,继续监视。
陆完跟着下人穿过宁王府的后院。
一路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隐藏的护卫。
显然是宁王特意安排的,防止有人窥探。
走到书房门口,下人躬身道:“陆大人,王爷就在里面。”
说完便退了下去。
陆完深吸一口气。
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短打。
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来。”
书房里传来朱宸濠低沉的声音。
陆完推门走进书房。
一股浓郁的墨香夹杂着檀香扑面而来。
书房里只点着一盏烛台。
烛火跳动着,将朱宸濠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正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有看,眼神里满是期待。
刘养正站在书桌旁,见陆完进来,连忙退到一旁,躬身行礼。
陆完一进书房,之前在驿馆和王府前院的谨慎和疏离荡然无存。
他快步走到书桌前,“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朱宸濠连连磕头:“属下陆完,参见王爷!属下无能,让王爷久等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谄媚,和白天那个公事公办的户部右侍郎判若两人。
朱宸濠放下手里的书。
看着跪在地上的陆完,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挥挥手道:“起来吧,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
“谢王爷!”
陆完连忙站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眼神里满是敬畏。
这种谄媚的态度,让朱宸濠心里格外受用。
他要的就是这种掌控感,让朝廷的官员对他俯首帖耳。
刘养正给陆完端来一杯热茶。
陆完接过,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才开口道:“王爷,白天在府前院,有锦衣卫的人跟着,属下不敢多说,让王爷受惊了。”
“锦衣卫?”
朱宸濠冷笑一声,“不过是李东阳派来的狗罢了,翻不起什么大浪。”
他身体前倾,语气急切:“说吧,你这次主动请缨来南昌,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是不是京城有什么变故?”
陆完连忙放下茶杯,躬身道:“王爷,京城确实没什么大的变故,但属下这次来,是想给王爷提个醒 —— 朱厚照那小子,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好对付!”
“哦?”
朱宸濠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他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刚登基一年多,能有什么手段?”
“王爷,您可千万别小看他!”
陆完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属下在京城为官,天天接触朝堂之事,对朱厚照的手段,深有体会!”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您还记得吗?朱厚照刚登基的时候,不过是个刚从东宫出来的少年,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个傀儡皇帝,受内阁和太监摆布。”
“可您看他做的事 —— 登基不到半年,就下旨开办了《大明报社》,让翰林院的学士每天编写朝政新闻,印刷成册,发到全国各地。”
“一开始,内阁和六部的大臣都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个新鲜玩意儿。”
“可谁知道,这《大明报社》竟然成了朱厚照的喉舌!他想推行什么政策,就先在报社上宣传,让百姓都知道;哪个官员贪赃枉法,报社就指名道姓地曝光,弄得那些贪官污吏人心惶惶!”
陆完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就说去年,江南织造局的太监贪墨了朝廷的丝绸款项,数额巨大,内阁想压下来,朱厚照直接让《大明报社》把整个贪墨过程曝光出来,百姓们群情激愤,内阁没办法,只能把那个太监抄家问斩,还严惩了一批涉案的官员!”
“从那以后,《大明报社》的威望越来越高,朱厚照的旨意,也借着报社的宣传,推行得越来越顺利,百姓们都觉得陛下是个明君,民心都向着他!”
朱宸濠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之前也听说过《大明报社》,但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民心向背,可是谋反的关键啊!
刘养正皱着眉头道:“不过是一份报纸罢了,有那么可怕吗?等王爷举事之后,一把火将报社烧了就是!”
“没那么简单!”
陆完连忙摇头,“报社在全国各地都有分点,印刷工坊遍布十几个省份,不是说烧就能烧的。”
“而且,朱厚照借着报社,培养了一批自己的亲信,都是些年轻的进士和举人,他们只忠于朱厚照,现在已经开始在六部和地方任职,势力越来越大!”
他顿了顿,又说起另一件事:“还有兵部尚书刘大夏,您总该知道吧?他是三朝元老,在兵部经营了十几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连先帝都要让他三分。”
“朱厚照登基后,刘大夏仗着自己是老臣,处处和陛下作对,陛下推行的新军制,他百般阻挠,还暗中克扣军饷。”
“所有人都以为朱厚照会忍了,毕竟刘大夏威望太高,动他会引起朝野震动。”
“可谁知道,朱厚照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他直接让人收集了刘大夏克扣军饷、纵容下属贪墨的证据,在朝堂上当众公布,然后下旨将刘大夏罢官抄家,凌迟处死!”
陆完的声音里满是忌惮:“刘大夏倒台的时候,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可朱厚照硬是顶住了所有压力,还借着这个机会,清洗了兵部的老臣,换上了自己的人!现在的兵部,完全掌控在朱厚照手里,新军制也顺利推行,边军的战斗力,比以前强了不少!”
他看着朱宸濠,语气沉重:“王爷,您在南昌府经营多年,有民心,有兵马,可朱厚照掌控着朝廷,掌控着全国的军权和财权,还有《大明报社》帮他收拢民心。”
“属下说实话,以现在的情况,要是和朱厚照硬碰硬,咱们…… 未必是他的对手啊!”
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烛火跳动着,将三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得来回摇曳。
朱宸濠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手指紧紧攥着书桌的扶手,指节泛白。
他一直以为朱厚照是个年少无知的毛孩子,只要自己积蓄足够的力量,举事之后就能一呼百应,可没想到,这个少年皇帝,竟然有这么多手段,这么深的心机!
刘养正也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陆完说的这些事,他之前都没听说过,现在听来,确实让人心里发慌。
陆完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肯定会打击到宁王的信心,但他必须说实话,要是宁王贸然举事,不仅会失败,他这个卧底,也会跟着丧命。
书房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烛火燃烧的 “噼啪” 声,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