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汽艇抵达预定水域,老张熟练地将其驶入一处废弃码头的残骸下方。那里的阴影足以将整艘船完全吞噬。一名早已等候的地下交通员,划着不起眼的舢板,悄无声息地靠过来,用一连串约定的暗号确认了彼此身份。
“同志,跟我来,路都安排好了。”交通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期生活在高压环境下的特有嘶哑。
没有多余的废话。李逍遥对着老张和另外几名楚云飞派来的船员一抱拳,声音沉稳。
“多谢各位,送到这里就够了。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老张看着李逍遥,又看看他身后那些眼神锐利的战士,重重地点头。
“李长官,我们军座交代过,船会在这里等你们三天。三天后,无论你们回不回来,我们都会离开。万事,保重!”
李逍遥不再言语,只是深深看他一眼,随即带领警卫排的战士们,将武器弹药用油布包裹好,迅速安静地转移到准备好的几艘舢板上。
舢板在交通员的引领下,没有走主航道,而是钻进一片错综复杂的水网。这里是城市排污和泄洪的河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两岸是密密麻麻的贫民窟棚户区,如同城市的疮疤。
也正因如此,这里反倒是日军巡逻的盲区。
化整为零,二十几人分成三批,在不同的地点上岸。岸上早有准备好的人力车夫在等候,他们是地下组织的外围成员,低着头,一言不发,拉起车就走,熟练地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里。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咕噜”声。李逍遥坐在车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全身的感官都提到了极致。远处街角传来日军巡逻队的皮靴脚步声,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硝烟味,车夫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脊背也清晰可感。
这座城市,已变成一个巨大的、布满了陷阱的猎场。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穿行,人力车最终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院落门口。这里是汉口的一片旧式居民区,周围的邻居早已习惯了在日军的统治下麻木地生活。
交通员上前,用一种特殊的节奏敲响院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双警惕的眼睛从门缝里向外扫视一圈,然后才将门完全打开。
“进。”
一行人迅速闪身入院,大门在他们身后立刻被关上并插好。
院子很小,堆放着一些杂物,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市民家庭。一个中年男人迎上来,对着李逍遥点头,直接说道。
“跟我来。”
男人带着众人穿过院子,走进一间堆放煤炭和杂物的昏暗小屋。在小屋的角落里,他搬开一堆煤块,露出下面一块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地板。
地板被掀开,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在下面。”中年男人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痛。
李逍遥没有犹豫,第一个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下面是一间不大的地窖,用砖石砌成,防潮做得很好,但空气依旧沉闷。一盏昏黄的油灯在角落里静静燃烧,将几个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又长又扭曲。
地窖的中央,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人。
李逍遥的脚步,在看到那人的瞬间,猛地停住。
石磊跟在后面,也倒吸一口凉气。
床上躺着的,正是王雷。
昔日那个精干锐利,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王牌特工,此刻就像一具被抽走所有生命力的躯壳。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身上缠满绷带,但依旧有暗红色的血迹,从绷带的缝隙里,一点点地渗出。
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一名幸存的潜龙小队队员,跪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水,用棉签蘸着,小心翼翼地湿润着王雷干裂的嘴唇。那队员脸上满是泪痕,眼神空洞,充满绝望。
听到动静,队员猛地抬头,当他看到李逍遥那张熟悉而坚毅的脸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旅……旅长?”声音颤抖,充满不确定。
李逍遥点头,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探了一下王雷脖颈处的脉搏。
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医生呢?”李逍遥的声音,冰冷得如同地窖里的石头。
“我们……我们不敢找医生。”队员带着哭腔说道,“城里所有的诊所和医院,都有鬼子的眼线。王雷队长他……他伤得太重了,引爆手榴弹的时候,弹片钻进了他的胸口和肚子……”
他哽咽了一下,继续说:“我们三个人把他从废墟里拖出来,猴子本来就伤得重,又发着高烧,找到这里的时候……人就不行了……就剩我一个了……”
李逍遥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就在这时,床上那个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中的人,仿佛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眼皮竟然奇迹般地颤动了几下。
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他睁开了一条缝。
浑浊的视线,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努力聚焦。当他看清眼前这张脸时,那双几乎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股惊人的光亮。
是回光返照。
“旅……长……”
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王雷干裂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在这里。”李逍遥立刻俯身,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你……你来了……就好……”王雷的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但最终只是徒劳地抽动了一下。
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仿佛要抓住这最后的时间。
“凤凰……计划……”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在……慈善……募捐……晚会……”
“晚会?”李逍遥的心猛地一沉。
“对……晚会……拍卖……一件景泰蓝花瓶……里面……是炸弹……”
王雷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声音越来越小。
“目标……是会场里……所有……国共……高级将领……无差别……”
“还有……狙击手……在……周围……大楼……爆炸后……补枪……”
“安保……军统负责……但……被渗透了……汪精卫的人……是内鬼……”
这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如同几记重锤,狠狠砸在李逍遥的心上。一个环环相扣、阴险到了极点的连环杀局,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王雷,别说了,保存体力!”李逍遥抓住他冰冷的手,试图阻止他继续消耗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但王雷却仿佛没有听到,反而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反抓住李逍遥的手。那只曾经能精准扣动扳机、能用手法拆解任何复杂机关的手,此刻只剩下骨头和一层皮。
他那双重新变得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逍遥。
“旅长……”
“‘凤凰’……”
“必须……死……”
说完这最后三个字,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抓着李逍遥的手,也猛地一松,垂了下去。整个人,彻底陷入死寂一般的昏迷之中,只有胸口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地窖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名幸存的队员,再也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李逍遥没有动,依旧保持着蹲姿。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份由王雷用生命换来的、还带着体温的零碎情报,又看了看床上那个生死不知的战友。
一股如同实质般的杀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让整个地窖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好几度。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王雷的担子,所有牺牲同志的担子,都落在了他的肩上。
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愤怒。
缓缓站起身,将王雷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为他掖了掖被角。然后转身,对着那名还跪在地上哭泣的队员和那名带路的中年男人,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却让人无法抗拒的语气说道。
“把他知道的所有情况,所有细节,一字不漏地,全部告诉我。”
“现在,立刻,马上。”
他要用最短的时间,将这些碎片化的情报,拼凑成一张完整的、指向敌人心脏的地图。
然后,沿着这张地图,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