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五。
徐光启起床洗漱,到东边阁楼眺望。
苏州东郊的高台快结束了,钱氏伙计搭建非常快。
一个处于三角河道中的平台。
相对周围高,又有河道隔离,若放开城墙,可以让三十万百姓同时观礼。
徐光启所在的院子也热闹,汉人传教士既然躲不了,只能露面。
苏州突然安静,叽叽喳喳的鸟叫也没了。
哗哗哗~
精锐大军的行进声。
徐光启歪头向南街看过去。
正好看到一群红甲兵入城。
一支去往织造府,一支去往文府,一支去往分守道衙门。
这里可以看到文府院墙,那些士兵瞬间站满周围。
普通百姓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士绅豪商对禁卫恐惧的很。
苏州突然安静了,井然有序。
徐光启呆呆的看着红甲兵,脑海闪过一丝亮光,好似明白了什么。
紧急着,一群锦衣卫护送几位红袍大员,径直到巡抚衙门。
里面有一群商人,还有一群红毛鬼。
苏州声音单一,没有任何人张嘴瞎说,来来去去全是脚步声。
城防也在更换,不需要执役来守了。
钦差人还未到,应天巡抚已经被废了。
院里传来几声惊呼,几名汉人教士在大声交流,充满恐慌,徐光启一直没动。
他们可能没注意徐光启在楼上待了很久,到书房没看到,不停呼喊。
徐光启不想提前下来叨叨,直到有一个人大喊,
“吕宋,濠境,被大明水师攻陷,西班牙总督和驻军全被俘虏,尼德兰被邀请上岸海贸,钦差前天在舟山宣布革新,江浙十三府执行新政…”
徐光启从阁楼缓缓下来,院内叽叽喳喳的人群一静。
“别吵了,老夫早预料吕宋会完,好好说话,慌什么。”
人群里有几个名士。
庄起元,常州望族,天津巡抚麾下督粮道,他背后的家族太大,无法承担入教的压力,没有入教,但对西学相当推崇,与徐光启交情很深。
瞿式耜,苏州常熟人,瞿氏大族之后,钱谦益的学生,父子入教,江西知县,忤逆魏忠贤辞官。
张赓,福建晋江人,河南、广东任知县辞官。
韩霖,山西绛州人,乡试解元。
段衮,绛州巨绅,进士。
王昌言,王弘诲嫡孙,琼州人,山东知县辞官。
这些人加上圣教三柱石、孙元化、李天经,就是耶速会在官场的人。
除了庄起元,他们是教士,并非单纯教徒,有资格给他人作保。
韩霖、段衮,就是耶速会准备开辟塞外和西域商路的主持者。
除了官场的教士,利玛窦还曾有九位专门做教务的汉人传教士。
游文辉、倪一诚、丘良禀、丘良厚、石宏基。
这五个都在,另外四个去世了,钟明礼、徐必登、钟鸣仁、黄明沙。
均为声望隆隆的儒士精英。
徐光启叫众人回书房。
王昌言又把卫时觉让闽商和官员传达的话说了一遍。
众人等徐光启发言,他反而疑惑问道,“钦差让传话,是给江浙士绅官员听,你们慌什么?关咱们什么事?”
李之藻无奈道,“徐兄,吕宋和濠境被攻陷。”
“那是西班牙、葡萄牙控制的地方,与修会何干?吕宋是大明藩国,濠境是大明国土,哪有攻陷一说?你们若这样与钦差说话,分不清主次,会被直接枭首。”
众人确实没有徐光启的政治敏锐,顿时不说话了。
徐光启叹气一声,“卫少保令尼德兰集齐五百艘船来海贸,你们听出什么吗?”
张赓冷哼一声,“整个欧罗巴都不可能来这么多船。”
徐光启点点头,“没错,来不了,所以才会这么说,卫少保在告诉海商,海贸不仅不会停,还会扩大,按规矩纳税就行,海商可以组织海船西去,五百艘为限。
同时警告尼德兰,只邀请一家,不等于只做一家生意,震慑尼德兰允许法兰西、大不列颠东进,那耶速会很快就能返回来做生意。
卫少保一句话酝酿十年大势,此乃中枢阁臣眼光,你们跟着慌张,根本意会不到重点。”
众人讪讪,徐光启又道,“卫少保肯定不允许耶速会传教,这是教士自找的,但做海贸一定有其他教士,也就是说,卫少保不禁西学,这就够了。”
众人诧异看着他,你倒是说的简单,哪能撇开。
徐光启看他们的样子,有点发愁,“稼轩,大明有多少禁卫?”
瞿式耜一愣,“八千啊。”
“没错,大明八千禁卫,你们想想,卫少保拥有三千禁卫是什么时候?”
瞿式耜恍然大悟,“两年前,山东剿匪的时候,卫少保大军与修会无关啊。”
徐光启翻了个白眼,“除了内廷,大明不可能有第二个张居正,那皇帝就制造一个分身,皇帝早就在准备改革了。
卫少保确实兵事无双,孙元化写信也说过,少保兵无定势,凌厉飚速,次次直插软肋,天赋帅才。
诸位好好想想,若皇帝和少保一开始就说继承遗诏改革,少保恐怕早死在幽狱,连京城都出不去,幽狱九个月,崛起辽东,制兵关外,拢钱粮与苏州,朝臣又把他送出关外。
人家去朝鲜也是个幌子,把天下都晃了,包括耶速会,刺杀当然让他恼火,但人家根本没把修会放眼里,否则你我都下狱了,怎么会在这里。
耶速会刺杀失败,反而遮蔽了他的反击,借着宣城伯和内廷身份,卫少保已完成一切布置,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权臣瞬间出现了。
官场连博弈的机会都没有,就得直面一个身具强兵的改革权臣,鸡飞狗跳有什么用?江南辩论,自始至终就是个幌子,不是要开始了,是要结束了。”
众人瞬间被打开思路,连连点头。
庄起元跟着道,“江南士绅豪商正准备阻止皇帝改革,卫少保突然出现,他要么不知道,要么就是在看猴戏,难道大军真的进攻江南?”
瞿式耜摇摇头,“人家在暗处很久了,不可能不知道,根本不惧江南士绅豪商,别忘了检关在谁的手里。”
李天经呵呵一笑,“皇帝不可能解决士绅豪商囤积居奇、罢市废田的行为,卫时觉控制检关也不可能控制田亩归属呀,”
“你还能笑出来?”徐光启大吼一声,“别忘了孙普铮,他在写刑名回忆,公布那一天,瞬间就把士绅与百姓剥离了。
《大明律》曰:丁力少而荒芜,十亩以下笞三十,每十亩加一等,罪至八十,其田归官。
里长部内田地无故荒芜,一分笞二十,每一分加一等,罪至八十,县官追责,佐职为从,追征纳税,其田归衙,其官论罪。
一个身具十万强兵的人,会害怕士绅罢市废田?哪个士绅敢去与钦差摆身份?江南所有士绅和胥吏全部换一茬。”
庄起元轻咳一声,“徐兄这话高估对手了,就算卫时觉能执行大明律,种田需要时间,一年过去了,收归官府又怎么样?百姓全饿死了,卫时觉去哪里找五千万石粮?”
徐光启深深叹气,“庄兄,卫少保肯定找不来五千万石粮,但他可以抄家万户,获得一万万亩田产,十万万白眼。”
“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乱臣贼子,还改革什么?”
“是吗?那人家为何说十三府执行,非全国并行呢?别说天下大乱,江浙剩下一半府县,会跟着乱动吗?士绅眼睁睁看着违逆的豪族被大军杀尽,会跟着违逆吗?只要杀的够快,够干脆,一个月就结束了。士林平时吵吵,面对屠刀,顺者无数,包括庄氏。”
庄起元瞬间闭嘴。
王昌言激动起身,“徐叔,您是说,卫时觉这逆贼必定成功?”
徐光启看他一眼,沉重说道,“没有人能完全成功,卫少保如何取舍不得而知,至少咱们无事。”
“为何如此判断?”
“很简单,徐某被卫少保剥夺了辩论资格,说明人家没把修会放眼里,也不会对西士不依不饶,辩论两句就算了,重点在改革。”
有道理,徐光启都没事,西士怎么可能落罪。
众人思考之际,门外来了个朋友,文震孟的堂兄文从简,与西士交流画技的文豪。
文从简进门,脸色狐疑,递给徐光启一封信,“徐兄,钦差赦令,允许你参与辩论,不准超过五个人,对方也一样,明日巳时起,东郊大辩。”
嘎~
叭叭半天,有理有据,被一封赦令直接打脸。
徐光启打开看一眼,深呼吸几下,一脸灰败,“哎,武勋主持改革,着急了啊,无法避免的血淋起步,可惜可惜,又是一顿风波,百姓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