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华纳的清晨,总带着一种宿醉未醒的迷离。阳光试图穿透淡淡的雾霭,却给城市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色光晕。昨日的喧嚣、混乱和陆少华内心那场关于生存的残酷推演,似乎都被这看似宁静的晨光暂时掩盖了。
“龙宫”餐馆内,修复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工人们早早开始忙碌,敲打声、电钻声不绝于耳。新的防弹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改变。陆少华站在大堂中央,监督着最后的收尾工作,他的身影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有些孤寂。尽管一夜未眠,头脑却因过度思考而异常清醒,甚至有些刺痛。那个“夹缝求生”的结论,像一根冰冷的钢针,扎在他的理智核心,让他无法再逃避。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餐馆门口,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是索菲亚。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服务员的制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素雅的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她的步伐有些迟疑,眼神怯怯的,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刚刚经历重生的空间,更怕惊扰了站在那里的那个人。
陆少华看到她,心头莫名地一紧。他挥了挥手,让工人们暂时休息片刻。嘈杂声停了下来,餐馆里瞬间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两人之间那无声的、沉重的空气在流动。
“老板……”索菲亚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少华看着她,目光复杂。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血丝,看到了她脸上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疲惫,也看到了那份深藏的不舍和担忧。他其实早就预料到这一刻会来。自从那晚的枪声打破了“龙宫”的平静,自从他选择救下赫克托的人,自从他意识到自己已无法独善其身,他就知道,像索菲亚这样纯净的女孩,注定无法留在这个日益黑暗的漩涡中心。
“要走了?”陆少华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索菲亚点了点头,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努力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我买了今天中午回老家的长途汽车票。我……我不能留在这里了,老板。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陆少华一下。该说对不起的,是他。是他把这个女孩卷入了本不属于她的危险,是他让这双曾经充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染上了恐惧的阴霾。
“不用说对不起。”陆少华走上前几步,距离拉近,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你做得对,索菲亚。离开这里,回老家去,找个安稳的工作,过平静的生活。这里……不适合你。”
他的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带着苦涩的确认。他亲手斩断了她与这里最后的一丝联系,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告,那个试图用灶台烟火隔绝外界血腥的、不切实际的梦想,彻底结束了。
“可是……餐馆怎么办?您怎么办?”索菲亚抬起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她担心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安全,还有这个给了她工作、在她受欺负时挺身而出的中国老板。她目睹了他的冷静、他的勇敢,也隐约感觉到了他背后深不可测的阴影。这种复杂的情感——感激、崇拜、或许还有一丝朦胧的好感,混合着巨大的恐惧,让她心如刀绞。
陆少华看着她的眼泪,心中那片刚刚筑起的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他现在没有资格软弱,更没有资格挽留。留下她,才是最大的残忍。
“餐馆会继续开下去。”陆少华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营造的疏离,“我会招聘新的服务员。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这家店。”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信封。这不是赫克托给的赔偿金,而是他从自己那份“顾问”薪酬里拿出来的。
“这个你拿着。”他将信封塞到索菲亚手里,动作不容拒绝。“里面是你额外的薪水,还有一笔……算是路费和安家费。回到老家,用这笔钱做点小生意,或者学门手艺。蒂华纳的事情,就忘了吧。”
信封很厚,分量不轻。索菲亚本能地想推辞:“老板,这太多了!我不能再要您的钱……”
“拿着!”陆少华的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些,但眼神却缓和下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是个好姑娘,索菲亚,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别拒绝,也别让我担心。”
这句话击中了索菲亚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看着陆少华,这个神秘而强大的东方男人,此刻的眼神里没有平日的锐利和冷静,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温柔的嘱托。她明白了,这不是施舍,而是告别,是一种他希望她安好的、最直接的表达。
她不再推辞,紧紧攥住了信封,仿佛攥住了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希望,也仿佛攥住了与这个男人之间最后的、实实在在的联系。泪水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不只是恐惧和悲伤,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感动。
“谢谢您……老板。”索菲亚哽咽着,“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谢谢您……救了我。”她指的是那次被小混混骚扰时陆少华的出手,也隐约指的是在那场枪林弹雨中,他所营造的那片刻的安全空间。
陆少华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个信息报个平安。”他报出了一个一次性的加密电话号码,这是他现在能提供的、最低限度的联系。
索菲亚用力地点点头,将号码牢牢记在心里。她深深地看了陆少华一眼,似乎想将他的模样刻在脑海里。这个站在废墟之上(无论是真实的餐馆废墟,还是他内心的废墟)、眼神坚定却又透着一丝孤独的男人形象,将成为她关于蒂华纳最深刻、最复杂的记忆。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回头,提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一步步走出了“龙宫”的大门。阳光洒在她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最终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陆少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餐馆里重新响起了工人们的施工噪音,但这一切仿佛都离他很远。他看着索菲亚消失的方向,那里空无一物,只剩下蒂华纳寻常的街景。
索菲亚的离开,像是一个清晰的句号,为他之前那个试图“独善其身”的阶段画上了终点。她带走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更是“龙宫”曾经可能拥有的、那种带着烟火气的平凡和温暖。她的纯洁、善良和恐惧,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陆少华正在踏入的道路是何等的黑暗和血腥。
他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员工,也失去了一份或许可以发展起来的、微妙的情感可能。但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保护像索菲亚这样的人远离伤害,或许将成为他在这条黑暗道路上走下去的、一个新的、扭曲的理由之一。如果无法拥有光明,那至少,要为那些仍在光明中的人,挡住一些迫近的阴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自嘲地压下。这太虚伪了。他即将成为阴影本身,又何谈阻挡?
陆少华转过身,不再看向门外。他的目光扫过正在被修复的餐馆,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而专注。索菲亚的告别,抽空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现在,他需要思考的,是如何面对赫克托,如何在这两大集团的夹缝中,不仅求生,还要谋得一块立足之地,甚至……更多。
他需要新的服务员,需要更可靠的帮手,需要更完善的安全措施,需要更灵通的消息来源。他需要力量。
他走到吧台后面,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更加清醒。他拿出手机,看着赫克托的那个号码。一周的期限,所剩无几。他需要主动出击,为自己争取最好的条件。
索菲亚走了,带走了“龙宫”的一部分气息。但陆少华知道,这家餐馆,将不再是原来那家餐馆了。而他,陆少华,也注定不再是原来的那个陆少华了。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个人,在蒂华纳这片土地上,要么被碾碎,要么……成为弄潮儿。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接下来的路,将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两旁是悬崖峭壁,脚下是万丈深渊,而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