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庄的暮色来得早,残阳把西头的断崖染成血红色,像块凝固的伤疤。祠堂前的空地上,弟兄们正用门板抬着牺牲的尸体,轻手轻脚地往村后的乱葬岗挪,脚步踩在血渍浸透的泥土上,发出“噗嗤”的闷响。
曹兴国蹲在老槐树下,看着赵老栓用布擦拭那杆炸卡车的后生的脸。后生叫狗剩,才十七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双眼紧闭,嘴角却像是含着笑。“这娃子,昨天还跟俺说,等打跑了鬼子,就去县城学铁匠,”赵老栓的声音发颤,布巾在狗剩脸上反复摩挲,“咋就这么走了……”
严英豪站在一旁,手里捏着半截烟卷,没点燃。他的迫击炮组损失了两个炮手,都是跟了他三年的老兵,刚才清理战场时,在卡车残骸里找到一只被炸变形的军靴,是炮手小李的——小李总爱把鞋垫绣上家乡的桃花。
“得埋深点。”曹兴国站起身,声音沙哑,“鬼子说不定还会来,不能让他们糟践了弟兄们的尸首。”他让王黑风找些石灰,撒在坟头,既能防腐,也能掩住气味。
赵庄的妇人们端来热水和粗粮饼,蹲在墙角默默流泪。那个给曹兴国换药的李嫂,正用破布裹着一个孩子的尸体——是李老汉的小孙子,刚才躲在柴房里,被流弹打中了。李老汉坐在门槛上,背对着众人,手里的土枪被攥得发白,肩膀一抽一抽的。
“曹团长,”赵老栓走过来,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俺们庄藏不住了。鬼子知道这儿有人,肯定会派大部队来搜,到时候……”
曹兴国望着南边的林子,夕阳的余晖穿过树梢,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黑影,像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你打算怎么办?”
“俺想带着庄里人跟你们走。”赵老栓咬着牙,“留在这里是等死,跟着你们打鬼子,就算死了,也落个干净!”
严英豪皱眉:“庄里有老有小,带着他们走不快,万一遇上鬼子的骑兵……”
“俺们不怕!”晒谷场的汉子们围了过来,手里还攥着锄头,“只要能打鬼子,就是爬,俺们也跟着!”一个瘸腿的老汉举着土枪,枪杆上还沾着血,“俺儿子死在鬼子手里,俺这条老命也豁出去了!”
曹兴国看着他们决绝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刚参军时,老班长说的话:“老百姓是水,咱们是鱼,离了水,鱼活不成。”他深吸一口气:“走!今晚就走,往黑风口深处撤,那里有片原始林,鬼子的汽车开不进去。”
他让王黑风带刀队先去探路,在林子里做些标记;严英豪则清点弹药,把缴获的步枪分给赵庄的汉子们,又教他们怎么用手榴弹:“拉了弦,数到三再扔,别炸着自己人。”
李老汉忽然站起来,往祠堂后面走,过了会儿,抱着个坛子回来,坛子上封着红布。他把酒坛往地上一磕,酒香瞬间弥漫开来:“这是俺埋了十年的高粱酒,原想等儿子回来喝,现在……给弟兄们壮行!”
酒液倒进粗瓷碗里,黄澄澄的,像琥珀。曹兴国端起一碗,走到牺牲的弟兄们的临时坟前,洒在地上:“弟兄们,安息吧,我们会替你们接着打,打到把鬼子赶出中国!”
众人跟着洒酒,酒液渗进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李嫂把孩子的尸体放进一个旧木箱,赵老栓在箱子上盖了块红布:“娃子,跟着俺们走,到了那边,就没鬼子欺负你了。”
收拾停当,已是深夜。曹兴国让年轻力壮的汉子背着老人和孩子,妇女们则挎着干粮袋和药箱,一行人借着月光,悄无声息地往黑风口深处挪。严英豪带着迫击炮组断后,时不时回头望,赵庄的灯火越来越远,最后彻底隐在黑暗里。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王黑风从前面的林子里钻出来,压低声音:“团长,前面有片空地,能歇脚,就是旁边的山洞里……好像有动静。”
曹兴国示意众人停下,和严英豪、赵老栓摸过去。空地中央有堆燃尽的篝火,灰烬里还冒着烟,山洞的洞口挂着些风干的兽皮,像是猎户的临时住处。曹兴国刚想靠近,洞里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苍老而虚弱。
“谁?”他低喝一声,握紧了枪。
洞里的人没应声,倒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在摸什么东西。王黑风正要冲进去,曹兴国拦住他,自己举起火把,慢慢往里走。
山洞不深,借着火光,能看到角落里缩着个老汉,穿着件破烂的羊皮袄,手里攥着杆猎枪,正警惕地盯着他们。老汉的头发胡子全白了,脸上刻满皱纹,唯独眼睛亮得很,像藏在暗处的狼。
“是赵庄的人?”老汉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刀子。
赵老栓愣了愣:“您是……陈老爹?”
老汉哼了一声:“除了俺,还有谁会在这黑风口的林子里住?”他放下猎枪,咳嗽着站起来,“前几天听着南边枪响,就知道你们出事了。这洞能藏几十号人,后面还有条暗道,通到鹰嘴崖的背面,鬼子来了也找不到。”
原来这陈老爹是赵庄以前的猎户,十年前被鬼子抓去当向导,半路跳崖逃了出来,就躲在这林子里,靠打猎为生,偶尔回赵庄看看,却从不露面。
“老爹,您救了俺们啊!”赵老栓眼圈一红,就要下跪,被陈老爹一把拉住。
“别整这虚的。”陈老爹瞪了他一眼,“鬼子在黑风口的入口设了卡子,带了狼狗,你们想往深处走,得从暗道走。天亮前必须进洞,不然被鬼子的侦察机看到,就麻烦了。”
众人赶紧钻进山洞,陈老爹指了指洞壁的一块岩石:“推开它,就是暗道。”几个汉子合力推开岩石,露出个仅容一人爬行的洞口,一股潮湿的风涌出来。
“老人孩子先进去,妇女跟上,弟兄们断后。”曹兴国指挥着,自己则和严英豪、陈老爹留在洞口,观察外面的动静。
陈老爹从墙角拖出个麻袋,倒出些野兔干和野果:“垫垫肚子吧,暗道里得爬两个时辰,没力气可不行。”他递给曹兴国一块野兔干,“你胳膊上的伤得再包一包,这林子里的潮气重,别发炎了。”
曹兴国接过野兔干,忽然想起什么:“老爹,您常在这一带转,知道鬼子在黑风口的卡子有多少人吗?”
“一个小队,配了三挺机枪,还有六条狼狗。”陈老爹啃着野果,“领头的是个姓张的伪军,以前是这一带的土匪,心狠手辣,上个月还抓了两个采药的山民,说是给八路送信,活活打死了。”
严英豪皱眉:“这卡子不除,咱们就算进了原始林,也迟早被他们搜出来。”
“除了它。”曹兴国眼神一凛,“等天亮,让陈老爹带路,从暗道绕到卡子后面,前后夹击,把这伙伪军端了!”
陈老爹眼睛一亮:“这主意好!那姓张的欠了俺们林子里猎户三条人命,俺早想收拾他了!”他从怀里掏出张羊皮,上面画着卡子的布局,“卡子的炮楼在东边,机枪架在上面,西边是狼狗窝,你们要是能先解决狼狗,就好办多了。”
曹兴国看着羊皮地图,又看了看严英豪:“你带迫击炮架在西边的山梁上,等我们摸到卡子下,就用炮弹炸炮楼;王黑风带刀队解决狼狗,用硫磺粉,别让它们叫;赵老栓带着庄里的汉子,从正面佯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俺们也去!”李老汉拄着土枪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后生,“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曹兴国点头:“好!天亮就动手!”
山洞里,孩子们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妇女们在角落里缝补衣裳,针线穿过布面的声音“沙沙”响。曹兴国靠在洞壁上,嚼着野兔干,望着洞口的月光,心里清楚,这一仗必须赢——不仅为了活着,更为了身后这些信任他们的人。
严英豪走过来,递给他一壶水:“老曹,你说咱们能走到胜利那天吗?”
曹兴国喝了口水,水是山泉水,带着点甜:“一定能。你看这林子里的草,被火烧了,开春还能长出来;这石头缝里的树,压弯了腰,也能往上长。咱们中国人,就像这草木,再难,也能熬过去。”
严英豪笑了,从怀里掏出张照片,照片上是个穿旗袍的女子,笑得眉眼弯弯:“这是俺媳妇,等打跑了鬼子,俺就娶她。”
曹兴国也笑了,想起老家的娘,娘总说,等他回去,就给他包饺子。他把照片还给严英豪:“到时候,俺们一起喝你的喜酒。”
月光从洞口照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山洞外,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蓄力。曹兴国握紧了手里的枪,枪杆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却像是刻进了木头里,提醒着他肩上的责任。
天快亮时,陈老爹叫醒了众人。曹兴国检查了一下弹药,对王黑风点了点头。刀队的弟兄们猫着腰钻进暗道,紧随其后的是赵老栓和庄里的汉子,脚步声轻得像猫。
曹兴国最后一个走进暗道,严英豪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信号。”
“放心。”曹兴国笑了笑,转身钻进黑暗里。暗道里很窄,只能匍匐前进,泥土和碎石蹭着脸颊,却没人吭声。前方隐约传来狼狗的吠声,越来越近——那是黑风口的卡子到了。
曹兴国握紧了手里的手榴弹,引信的拉环在指尖冰凉。他知道,再过一会儿,这里将响起枪声、爆炸声,或许还有牺牲,但他不后悔——因为他身后,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