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井台边,水汽氤氲,石板上还凝着夜露。
村中妇人三三两两提桶打水,说话声在薄雾里浮荡。
可今日不同往常——信碗堂前那片空地上,十几名少年整装待发,粗布包袱扎得严实,肩头斜挎沈清禾亲手缝制的防暑布巾,巾角绣着一粒稻穗纹样,朴素却挺括。
沈清禾站在人群中央,指尖灵巧地为小泉系紧最后一道结扣。
她的动作很轻,像在对待某种仪式。
这孩子低头看着她,眼里有藏不住的激动与忐忑。
他是第一批被选中外出讲学的“田师”,要去邻近五村传授《井田纪要》里的轮作法、测水术和密植技巧。
这些知识,是她用空间灵泉反复试验、结合现代农学一点点打磨出来的成果。
“记住我说的。”她抬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许收一文钱,不许自称先生。你们只是‘种地的人’,去告诉其他种地的人——地,是可以养活人的。”
小泉用力点头,双手比划:我会把每一寸田都画下来。
人群尚未散去,远处官道尘土骤扬,一人疾步奔来,脚步踉跄却不减速度。
是柳先生。
他平日温文尔雅,此刻却袍角沾泥,发带松脱,手中紧紧攥着一张黄纸。
“清禾!”他喘息未定,将纸抖开,“县衙昨夜贴出《禁囤令》——凡私开暗渠、藏粮逾百石者,视同通匪,即刻查抄!”
井台边霎时鸦雀无声。
几个妇人手中的木桶“哐当”落地,水洒了一地。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目光齐刷刷落在沈清禾身上。
她没动。
风掠过梯田,稻叶翻起银浪。
她站在高处,阳光斜照在她脸上,映出一道冷峻的轮廓。
她接过那张抄本,只扫了一眼,唇角便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通匪?”她轻声道,嗓音如刃划过冰面,“我若真是匪,早该劫了官仓,何苦一粒米一粒米地攒?”
陆时砚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接过抄本细看。
他指腹缓缓抚过“通匪”二字,眉心微蹙。
“措辞虽出自府丞之手,但用词狠戾,越级定罪,必有更高层授意。”他低声说,“这不是为了治囤粮,是为了杀你立威。”
沈清禾眸光一沉。
她当然明白。
信碗堂这半年来名声太盛。
她以空间灵泉催熟作物,亩产翻倍不止;又组织共耕会,统购统销,稳住粮价,百姓称她“活仓神”。
可动了别人的饭碗,自然招来刀斧。
那些靠着灾年囤积居奇、盘剥乡里的豪绅,岂能容她?
但她不怕。
真正的武器,从来不在明处。
“讲学照常。”她转身,声音清亮如钟,“一个时辰后,田间授课,谁也不许缺席。”
众人怔愣片刻,陆续散去。
唯有几位老农留了下来,眼神坚定——他们是最早跟着她开荒的骨干,知道她从不做无谓之举。
日头渐高,稻田边搭起简易讲台。
沈清禾立于其上,一身素布衣裙,发髻用竹簪固定,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她讲解“轮作养地法”,条理分明,引得众农户频频点头。
讲到深处,甚至有邻村老汉拄拐赶来,挤在人群外踮脚听讲。
散场时,她不动声色留下六人,带到后山僻静处。
“今晚三更,把排水沟底的隐蔽粮道入口改了。”她低声道,“旧道已被盯上。新口设在东坡第三段沟底,用浮土盖三层,再铺干稻草,踩实。每日只运两袋,分三次走。”
几人神色凝重,一一应下。
她又从袖中取出三袋米——米粒晶莹剔透,泛着淡淡青光,正是空间仅剩的“活种”米,遇灵泉即发芽,七日可抽穗,产量远超寻常。
“李婶。”她将米递过去,“明天一早,去城南市集哭卖。就说家里断粮三日,孩子饿得哭,只想换几文盐钱救命。”
李婶一颤:“我……真要卖?”
“卖。”沈清禾眼神锐利,“但不许贱卖。你要哭,要跪,要让人觉得你是走投无路。记住——谁买了这米,记下衣饰、口音、随从人数。”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我要钓的,不是穷人,是那些等着压价收粮的豪奴。”
话音未落,小豆子从墙后窜出,拍胸脯保证:“我盯得住!他们飞不了!”
三日后,消息传来。
李婶的米刚摆上摊,就被三家大粮栈抢购一空。
其中两家账册暗查,竟登记在知府内眷名下。
更有人连夜派人赴郡城报信,称“信碗堂所产神米现世,亩产恐破千斤”。
沈清禾坐在灯下听完汇报,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一声,一声,如鼓点渐起。
她终于等到了。
“放风出去。”她抬眼,眸光如星火点燃黑夜,“就说信碗堂有祖传深井图,可引地下活水,解十村旱患。愿与诚心合作者共享。”
众人屏息。
“谁……肯信?”有人迟疑。
“他们会信。”她淡淡道,“人总相信天上掉馅饼,哪怕那是刀。”
当晚三更,信碗堂后门轻响。
一道黑影悄然叩门,自称“中间人”,愿出五百两白银,求购深井图。
沈清禾隔着窗棂望出去,月光洒在院中青砖上,映出那人俯首的姿态。
她笑了。
“我不卖图。”她声音平静,“但我可以‘换’。”
“怎么换?”
“以粮易图。”她一字一句道,“我要陈年官仓米——三百石,一粒都不能少。”夜色如墨,信碗堂的灯火却未熄。
陆时砚伏在案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而沉默。
他执笔的手稳如磐石,笔尖游走于黄麻纸上,勾勒出一道道看似精密的沟渠走向——那是一幅足以以假乱真的《深井引水图》。
每一条线路都合乎地形常理,水源落差、坡度测算、分流节点,无一不严谨得令人心安。
唯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最关键的转折处,已被悄然引向北岭断崖下的渗水区。
一旦动工开挖,地基松动,山体迟早塌陷,整条水脉非但无法引出,反而会吞噬人力与银钱,沦为一场自掘的坟墓。
沈清禾立在一旁,指尖轻轻摩挲着陶罐边缘。
她静静看着陆时砚落笔,目光沉静,却藏着不容错辨的锋利。
待最后一道虚线封口,她才缓缓开口:“够真,也够毒。”
“他们想用权力压你低头,你便用谎言铺一条通往深渊的路。”陆时砚搁下笔,抬眼望她,眸中映着烛光,温润之下暗流涌动,“这图若成,不是治水,是埋祸。”
她不答,只取过图卷一角,从袖中倒出一滴晶莹水珠——那便是空间所剩的最后一丝浓缩灵泉。
它轻若无物,触纸即隐,仿佛从未存在。
但沈清禾知道,只要空气潮湿,纸面便会悄然浮现出细如发丝的银纹,蜿蜒如根须生长,宛如天赐神迹。
“人信鬼神,不信实话。”她低语,将图卷小心卷起,系上青绳,“那就让他们亲眼看见‘天意’。”
次日清晨,交易在城外荒亭进行。
那自称“中间人”的黑衣男子带着验银匠与两名随从而来,神色倨傲。
五百两白银堆在案上,泛着冷光。
沈清禾一身素衣,身后仅站小豆子与李婶,毫无阵仗,却气定神闲。
验图时,匠人惊呼:“此纸……遇湿生纹!莫非真含地脉灵气?”
黑衣人脸色骤变,随即狂喜:“果然是祖传神图!成交!”
银两交割,图卷易手。
沈清禾目送他们离去,脸上无喜无悲,唯有眼底掠过一丝寒芒。
但她并未停歇。
当夜,她唤来小泉,低声下令:“带人分三班,盯死城北至西岭的每一条官道。记下车辙深浅、马匹数量、押运服饰,尤其留意是否有军中制式铁轮车。”
小泉领命而去。
接下来六日,风平浪静。
村中讲学照常,粮道运转如初,仿佛那场交易只是涟漪。
可沈清禾心知,风暴正在地下爬行。
第七日黄昏,残阳如血。
一声急促的拍门声打破寂静。
小豆子浑身泥泞,裤脚撕裂,脸上溅满尘土,跌跌撞撞冲进院中。
他扑到沈清禾面前,喘得说不出话,只用力比划手势——双手交叉,再猛地张开,指北岭方向;接着模拟搬运动作,反复三次;最后竖起五指,又翻掌向下,示意:所有粮食,全部运往北岭废弃军营,且已不止一次。
沈清禾瞳孔骤缩。
她猛地转身,目光直刺屋内。
陆时砚正站在窗前,手中握着一份旧舆图,眉头紧锁。
听见动静,他缓缓抬头,四目相对,皆看出彼此眼中的凛然警觉。
“不是囤粮。”她声音极轻,却如冰刃落地,“是备乱。”
他点头,指尖缓缓抚过舆图上的北岭位置:“军营旧址,背靠枯林,三面环山,唯有一条主道出入……若真有意作乱,此处易守难攻。”
晚风忽起,卷起井畔晾晒的讲稿,纸页翻飞如蝶,在暮色中打着旋儿升腾。
其中一页掠过沈清禾身侧,上面写着:“地养人,非役人。”
她缓缓抬手,握紧腰间陶罐。
那一滴灵泉,是她最后的底牌。
若战火重燃,她宁可毁去沃土,也不让这片由她亲手唤醒的绿野,沦为权贵争斗的祭品。
陆时砚默然良久,终于转身走向沙盘。
他取出炭笔,指尖微顿,而后在沙土上缓缓画出三条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径——隐蔽、陡峭,却直通军营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