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初升,山后坊的田垄如棋盘般铺展在大地上,新绿的稻叶上露珠滚动,映着晨光熠熠生辉。
十七县来的农夫、商贾、乡绅络绎不绝地踏入这片传说中的“活土”,脚步声踏碎了往日的偏见与轻蔑。
沈清禾一袭素布青衣,发髻用一根竹簪绾起,站在田头,目光沉静如水。
她抬手一指前方:“今日不讲虚言,只看实证。”
人群随她缓步前行,脚下是松软湿润的黑土,踩上去竟有微微回弹之感,不同于寻常耕地的板结干硬。
每一列稻秧旁都插着小木牌,字迹工整——播种日、施肥次数、滴灌周期、病虫记录,甚至预估亩产都清晰标注。
有人蹲下扒开泥土,惊呼出声:“这根系……竟比寻常稻深三寸不止!”
裴怀瑾混在人群之中,指尖冰凉。
他原以为,所谓“神术”不过是些障眼法,取样带回、反向推演便可破解。
可眼前这套体系环环相扣:轮作压青肥田、灵泉经陶管暗流渗透、豆禾间种驱虫养地……每一步都有理可循,却又精密得令人窒息。
这不是蛮力催生,而是对土地脉动的深刻理解。
当他蹲下身,指尖拨开一株稻根附近的湿土时,瞳孔骤然收缩——
土壤深处,一道极细的银丝缠绕于根系之间,泛着微不可察的光泽,顺着地下延伸,竟连接着埋藏的陶制导流管。
那不是金属,也不是藤蔓,更像某种……活着的网络。
他的呼吸一滞。
这不是技术,这是生命与土地的契约。
而此刻,讲台已被搬至田埂高处,成了临时的“正名台”。
沈清禾立于其上,风拂衣袂,声音不高,却穿透全场:“我曾被休出门,饿倒在破屋;你们说我体弱多病,不事生产。可今天,请诸位亲眼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生产者’?”
话音落,一位佝偻老妪拄拐上台,满面沟壑中写满愤恨与悔悟。
她是赵婆子,那个因误食伪米险些丧命的老农妻。
“我吃了一辈子糙米,没尝过毒。”她声音沙哑,一字一顿,“自从买了那袋‘沈记米’,三天没下床!吐血、腹绞、昏死过去……儿子差点把我送进乱葬岗!”她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两包米,“这是我家剩下的伪米,这是昨儿换来的真米——请诸位一起验!”
随行医士陈砚之立刻上前,取出药水滴入伪米浸泡液中,水面平静无色。
片刻后,水开始泛黄发浑,散发出阵阵馊臭。
而另一碗真米浸水,药水滴落瞬间泛起淡蓝荧光,水中浮现出细密纹路,宛如星辰流转。
“荧光纹现,乃灵泉滋养之兆。”陈砚之沉声道,“此米洁净无染,且含微量益气因子,久食可强身。”
有人当场煮粥,香气顷刻弥漫四野。
围观者中有老农闭眼深吸,老泪纵横:“三十年没闻过这么香的米了……这才是粮食的味道啊。”
“还我清白粮!”一声怒吼炸响,人群沸腾。
沈清禾转身,目光直刺人群中的裴怀瑾:“你说我是村妇窃据天工,蛊惑人心。那你告诉我——为何你带回的‘秘法’种不出一粒活谷?为何你改的数据会让整片试验田枯死?为何百姓吃了你们推广的米,会腹痛呕血?”
裴怀瑾脸色惨白,喉头滚动,勉强开口:“是我……准备不足,气候未合……”
“不是不足,是错了。”沈清禾打断他,语气如刀,“你抄了我的答案,却不懂考题是谁出的。”
她抬手指向脚下大地:“是它。是你脚下的土,头顶的天,和亿万年来靠它吃饭的百姓。”
全场寂静。
就在这时,陈砚之再度上前,手中捧着几份医案卷宗,声音冷峻:“诸位可知,那些所谓‘改良种’的毒性来源?霉变毒素超标十二倍,铅汞含量足以致残。而这些废料,正是农研社三次失败育种后的弃渣,未经处理便流入市井,打着‘惠民新种’的旗号低价倾销!”
他目光如炬,直视裴怀瑾:“你们一边骂我害人,一边拿百姓当试验牲!”
人群炸开了锅。
有人怒砸手中的样品袋,有人揪住随行的小吏质问,更有几位致仕老官面色铁青,当场撕毁了与农研社的合作文书。
裴怀瑾踉跄后退,背抵田埂,额头冷汗涔涔。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所有言语都苍白无力。
他的理论建立在数据之上,可数据来自造假的样本;他的信仰依托于权威,可权威早已沦为利益的傀儡。
风忽然停了。
沈清禾静静望着他,眼中没有胜利者的傲慢,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只粗瓷碗,里面盛着清水泡过的真米,晶莹剔透,泛着温润光泽。
她将碗递出,声音轻得仿佛落在叶尖的露水:
“你要真理,就从诚实开始。若你还敬天地性命,请当众尝一口。”裴怀瑾的手指微微颤抖,那粗瓷碗静静停在半空,清水映着天光,米粒如玉沉底。
全场死寂,连风都凝滞了。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有愤怒的、鄙夷的,也有期待的、怜悯的。
可沈清禾的眼神最特别,她没有逼迫,也没有胜利者的俯视,只是像看着一块干涸的土地,等待一场雨落。
他忽然笑了,笑得苦涩而破碎。
“你要我尝?”他的声音嘶哑,“不是毒药?不是陷阱?”
“是粮食。”沈清禾答得平静,“你研究了一辈子‘天工’,却从没真正吃过一口活出来的米。”
裴怀瑾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伸手接过碗。
指尖触到瓷壁的一瞬,仿佛有股温润之力顺脉而入,竟让他心头一震。
他仰头,将那一小碗泡过的真米尽数吞下。
水滑过喉间,米粒细软清香,在舌尖化开一丝甘甜。
起初无异样,众人屏息以待。
可不过片刻,他的脸色骤变,瞳孔猛缩,手猛地捂住腹部,冷汗顷刻浸透后背。
“呕——”
他跪倒在地,剧烈呕吐起来,胃里翻江倒海,胆汁都几乎吐尽。
围观者惊退数步,唯有陈砚之快步上前探脉,眉头越皱越紧。
“不是中毒。”他低声道,语气震惊,“是……排异反应。他体内长期服用‘提神丹’类药物,以维持昼夜推演计算,五脏早已失衡。而这米纯净温和,反成了催化身体自净的引子。”
人群哗然。
原来不是毒,而是救;不是陷害,而是照见真相的一面镜。
裴怀瑾伏在地上喘息不止,额角青筋暴起,双手深深抠进泥土。
良久,他缓缓抬头,望向立于高台之上的沈清禾。
阳光落在她身后,为她镀上一道淡金轮廓,宛如执掌大地命脉的女神。
“我……”他的声音沙哑如磨石,“我一直以为,知识该归君子,技艺应属庙堂。百姓愚昧,需由我们代为裁断生死丰歉……我以为我在布道,其实在造孽。”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玉雕成的笔,通体温润,顶端刻着“农研首揆”四字。
那是他身份的象征,是十年寒窗、百次试验换来的权柄信物。
手指一寸寸收紧。
“咔——”
清脆一声响,玉笔断裂,断口如骨裂,粉末簌簌洒落田埂。
他将其掷于泥中,再不回顾。
“从此,农研社散。我不再言‘天工’二字。”
话音落下,仿佛一座曾遮蔽日月的山峰轰然崩塌。
有人默然低头,有人长叹掩面,更有老农扑通跪下,对着沈清禾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
沈清禾未动,也未语。
她只是轻轻捧起脚边一抔土,任其从指缝间缓缓流下。
这土地不记仇,也不颂功,它只记住谁真正俯身耕耘。
当夜,观脉台孤灯未熄。
沈清禾独坐于空间核心,铜印静卧掌心。
忽然,那枚沉眠已久的晶种轻轻一颤,如心跳复苏。
一丝温润之力自中心漾出,如涟漪扩散至整个空间沃土,灵泉微鸣,新育的禾香稻幼苗齐齐舒展叶片。
次日清晨,阳光洒进育种棚,陆时砚蹲在一畦新苗前,忽然怔住。
“清禾!”他低声唤她,“你看这种子……”
沈清禾走近,借晨光细看——每一粒禾香稻的外壳之上,竟浮现出肉眼难辨的环状纹路,似年轮,似星轨,隐于毫芒之间。
唯有用小豆调配的特制药水轻喷其上,才会显现出幽蓝荧光,宛如天地私语的印记。
“这是……自我标记?”陆时砚惊叹。
沈清禾指尖轻抚稻穗,眸光深远:“不是防贼。是给愿意相信的人一把钥匙。”
她抬头望向星空尽头。
北方,绿苗村的麦田正泛起银光;南方,新播的稻田亦遥相呼应。
仿佛整片大地,正在学会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