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由太守府签发的禁令,像一纸催命符,贴满了南阳城的大街小巷。
不过半日,“妖茶乱世,败坏纲常”八个大字,便随着谢云章策动的那十七名士子的联名上书,化作瘟疫般的流言,传遍了每一处茶楼酒肆。
“汲阴泉、炼邪种”,字字诛心。
一夜之间,被无数人追捧的“灵泉碧螺”,从天降甘霖变成了惑心毒药。
官差封锁了禾联社的茶坊,将一袋袋新茶贴上封条,那清雅的茶香此刻在众人眼中,仿佛成了某种不祥的妖气。
消息传回茶山,顷刻间哭声震天。
茶农们刚刚放下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砸得粉碎。
今年春茶已采了八成,嫩芽尖尖,离了枝头便等不得。
堆积如山的茶青若不能及时炒制,三五日内便会腐烂发酵,化作一滩毫无价值的烂泥。
这意味着他们一整年的辛苦将付诸东流,一家老小的嚼用,没了着落。
无数人涌到禾联社的院外,不是来问罪,而是来哭求。
他们捶打着胸膛,绝望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看着自己坍塌的生活。
院内,沈清禾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愤怒,没有慌乱,只是静静地擦拭着手中的茶盏。
窗外是震天的哭嚎,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陆时砚急得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这分明是构陷!谢云章这是要断我们的根!清禾,我们必须反击!”
沈清禾将茶盏放下,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洗:“怒火烧不掉罪名,只会烧掉自己的理智。他们要的是一场审判,我们就给他们一场审判。”她转向一旁的老管事,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城南,请盲茶翁出山。告诉他,南阳茶道百年声誉,系于他一念。请他以百年茶心,断这一盏是非。”
盲茶翁,一个活在传说里的人物。
据说他生来眼盲,却能以鼻嗅、以舌尝,辨尽天下名茶,断其产地、年份、手法,分毫不差。
他已三十年不问世事,只在城南一间破败的老宅里,与孤灯古卷为伴。
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是红尘外的枯骨。
三日后,城南茶市。
往日喧嚣的集市被清空,正中央临时搭建起一座高台,名曰“公评台”。
台下人山人海,有忧心忡忡的茶农,有义愤填膺的士子,有持观望态度的商贾,更有闻讯而来的州府官员。
谢云章一袭白衫,立于士子之前,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冷笑。
午时三刻,一阵悠长的杖击石板声传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一位白衣老人,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在一名小童的搀扶下,缓缓走上高台。
他双目紧闭,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仿佛每一道都藏着一段茶叶的枯荣史。
他便是盲茶翁。
他未发一言,径直在高台中央的席位上坐下。
十名从南阳及周边各州请来的老茶师,早已分坐两侧。
他们是这场公评的见证。
很快,三名侍者端上托盘,每位茶师面前都摆上了三盏一模一样的白瓷茶盏,里面是刚刚沏好的茶汤,色泽各异。
第一盏,汤色深黄,是去年进贡朝廷的陈年贡茶。
第二盏,汤色浑浊,是市井中最常见的粗茶。
第三盏,汤色碧绿清透,正是那“灵泉碧螺”。
整个茶市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盲茶翁身上。
他没有用手,只是微微俯身,长而缓地吸了一口气,对着第一盏茶。
片刻,他微微摇头,声音沙哑如磨:“陈气郁结,火功太过,饮之伤肝。虽为贡品,已失其魂,不过是权贵口中的一道虚名罢了。”
台下略有骚动。这可是贡茶,他竟说得如此不堪。
接着,他转向第二盏。
只轻轻一嗅,鼻翼微动,便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烟火浊重,杂味丛生,入口欺口,过后欺心。此为糊口之物,非品茶之道。”
他评价得毫不留情,却无人敢反驳,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最后,他的脸转向了那盏“灵泉碧螺”。
他没有立刻去嗅,而是沉默了许久,仿佛在积蓄着什么。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地俯下身,将整个心神都沉浸在那一缕升腾的雾气之中。
一息,两息,三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众人几乎要屏不住呼吸时,两行浑浊的老泪,竟从他那紧闭的双眼中滚落,划过他如树皮般的脸颊。
“这香……这香气……老夫已有三十年未曾闻到了!”他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清如晨露,润如暖玉,入口一线,回甘如春溪绕石……这不是茶,这是活的!是蕴着地气与天泽的‘活茶’!”
他猛地伸出干枯的手掌,“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案几上,整个高台都为之一震。
他那盲了的双眼仿佛能看透人心,转向台下,声如洪钟:“天降甘霖,润泽万物,何错之有?是谁说这是妖物?我看,说这话的人,才是真正不忍苍天怜悯饿殍的妖魔!”
“轰”的一声,台下彻底哗然!
茶农们喜极而泣,跪倒在地,朝着高台不住地叩拜。
谢云章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身旁一名年轻士子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到台前,厉声质问:“荒谬!一派胡言!纵使此茶口感尚可,又岂能以奇技淫巧惑乱人心,败坏风俗?此等闻所未闻之物,必有蹊跷!”
盲茶翁闻声,缓缓将脸转向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奇技淫巧?好一个奇技淫巧!竖子无知,听我道来!”
他一顿竹杖,声音陡然拔高:“你可知这茶为何入口不涩,回甘迅速?因沈社首用的是‘浅层滴灌’之法,引清泉细流,润其根而不焦其本!你们只知大水漫灌,可知根系亦会窒息?”
“你可知这茶为何清香持久,宛若天成?因采茶必在卯时初刻,日未出,露未曦,茶之精气神皆在一夜凝聚的露珠之上!你们只知日上三竿,催人滥采,可知那一片茶叶的性灵,早已被烈日灼伤?”
他每问一句,便用竹杖重重地敲击一下地面,声声如雷,震得那年轻士子步步后退,面无人色。
最后,盲茶翁指向台下人群中安静站立的沈清禾,声音里充满了敬意与悲愤:“她做的,哪里是什么妖茶?她是在用自己的心血,把我们这些种了一辈子茶、读了一辈子书的人,千百年来丢在地里的农本,一片一片地捡回来!你们自诩圣贤门徒,开口闭口仁义道德,却连一片茶叶是如何活的都不懂,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骂一个真正懂农事、敬天地的人是妖?”
全场死寂。
谢云章和他身后的士子们,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为酱紫。
他们读过的所有圣贤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无情的耳光,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那夜,雨疏风骤。
老铁匠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独自来到禾联社新立的那块铁碑前。
他从怀中颤巍巍地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残铁,铁片锈迹斑斑,满是岁月的刻痕。
他蹲下身,借着微弱的月光,将那块残铁轻轻贴在铁碑的碑脚处。
残铁与铁碑仿佛天生一体,严丝合缝。
透过锈迹,隐约可见三个模糊的古篆——“仓廪令”。
“三百年前,先祖们也曾立下这样的碑……”他对着铁碑喃喃低语,声音被风雨打得破碎,“只可惜,后来……火灭了,碑也倒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老铁匠警觉地回头,只见陆时砚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手中的动作。
四目相对,雨声潺潺。
片刻后,老铁匠长叹一声,收回残铁,缓缓站起身:“陆公子,有些事,不该由我这等身份的人来说。但若她……若沈社首真能以农道唤醒沉睡三百年的天仓印,或许……我们大虞,真的还能再活一回。”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将自己矮小而佝偻的身影,没入了无边的雨幕之中,只留给陆时砚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
耕读堂内,烛火摇曳。
沈清禾正在灯下整理刚刚编撰完成的《农政塾课程录》,上面详细记录了育种、堆肥、水利等各项技术要点。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时砚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户部八百里加急快报。”他声音低沉,“北境遭遇三十年未有之大雪灾,冰封千里,三十余县粮道断绝,朝廷府库空虚,拟征调我们禾联社所有存粮三成,即刻启运。”
沈清禾握笔的手指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陆时砚深吸一口气,又补充道:“但这封急报后面,萧景行以私人名义附了一句话——‘若沈氏愿亲赴北境主持赈灾事宜,可免去三成征调之粮,且朝廷会下旨,授你‘北境赈灾特使’之衔,准你临机专断。’”
沈清禾抬起头,目光越过陆时砚的肩膀,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风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露出一弯残月,清冷如霜。
明日才是十五,月尚还未圆满。
可她的耳边,却仿佛已经听见了从遥远的北境传来的、无数饥民在冰天雪地里的哀哭。
她合上手中的册子,站起身,声音清淡却决绝:“准备马车。另外,去告诉铁头,让他带上所有封装好的‘早稻一号’种子。”
她的目光穿透了夜色,仿佛看到了那片被冰雪覆盖的绝望土地。
“这一趟,我们不只送粮。”她说,“我们还要去种下新的火种。”
通往北境的官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巨蟒。
随着车轮的第一声转动,一场与饥饿和死亡的赛跑,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