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山后坊的巷陌,带着初春微凉的湿气,拂过粮仓阁楼的窗棂。
沈清禾站在高处,指尖轻轻抚过那枚温润的青铜小印,掌心仍残留着昨夜识海中低语回荡的余韵——“信者不惑,真言即盾”。
她低头凝视着手中小印,纹路如活了一般,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仿佛稻穗在风中摇曳,脉络清晰,生生不息。
窗外,村中灯火零星,织坊外晾晒的谷堆已不见撒灰画符的身影,但空气中似乎还漂浮着某种无形的戒备。
三日前那一锅米饭蒸腾出的热气早已散尽,可人心深处的疑云,并未随之消散。
陆时砚踏着石阶而来,手中一卷县衙抄报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他立于廊下,眉宇间透着冷意:“府城下令,各乡须上报‘异产之田’,济世堂将遣使查验。”
沈清禾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木:“他们不要真相,只要一个定罪的理由。”
她转身走下阁楼,脚步沉稳。
院中炭火未熄,朱小乙正候在一旁,脸色铁青:“董瞎子昨夜醉倒在酒肆,口无遮拦,说自己是被白砚秋以十石粟米收买,张贴谶语,还许他事成之后荐入济世堂做‘灵氛判官’!”
“畜生!”老夯一拳砸在门框上,眼眶发红,“我们拿命种出来的粮,竟被说成妖食人血?”
众人愤然起身,纷纷请命立刻揭发董瞎子,将其绑送官府,借此撕开白砚秋的伪善面具。
沈清禾却静立不动,目光扫过一张张激愤的脸,缓缓摇头:“揭他一人,不过是砍了条狗腿。”
她提起案上毛笔,在《共耕录》空白页写下三行字,力透纸背:
授种者记名,传技者留声,食粮者署地。
陆时砚看着那三行字,瞳孔微缩,片刻后轻声道:“你要建‘农籍’?”
“不错。”沈清禾抬眸,眼中锋芒毕露,“神要人跪拜,我要人识字。谁种的田,谁说的话,都得留下痕迹。从此以后,每一粒米,都有它的来处;每一条技,都有它的源头。谣言再起,我便以千人万口,一字一句,将其碾碎。”
翌日清晨,晨雾尚未散尽,山后坊中央高台之上,一块黑漆木匾已被悬起,三个烫金大字赫然醒目——
耕读堂。
孩童们背着粗布小包,牵着娘亲的手陆续到来。
他们尚不知这名字意味着什么,只听说今日上课能换糖饼,还有米领。
沈清禾立于石台之上,一身青布衣裙,发髻用一根竹簪固定,朴素如常,可眼神却如炬火般明亮。
她执起炭条,在石板上画出一株稻穗,线条简洁却精准。
“稻子有没有嘴?”她问。
孩子们哄笑摇头:“没有!它又不是妖怪!”
“那它会不会吃人?”
“不会!它只会被人吃!”
笑声四起,连躲在人群后观望的大人们也忍不住嘴角微扬。
沈清禾却不笑,她取来一粒熟米,用银针小心剖开,指着中心一点乳白:“这是胚芽,是稻子的‘孩子’。它靠土、水、阳光长大,就像你们在娘胎里靠血脉滋养。它不喝血,不吃人,只靠天地养分活着。”
她顿了顿,声音渐沉:“可有人偏要说它邪,说它妖,说吃它的人会疯、会死……那不是稻的问题,是说话的人,心里有鬼。”
台下鸦雀无声。
她举起那枚青铜小印,在阳光下一转,光芒掠过众人眼底:“从今日起,耕读堂每日一课,教辨五谷、识节气、学耕法。每人发一张农谚纸片,背得出,明日换一升米;若能讲给旁人听,且对方记得真切,再加半升。”
人群骚动起来。这不是施舍,是交易,是尊重。
课程结束,孩子们攥着纸片和半块糖饼蹦跳离去。
老夯蹲在台角听了整整一个时辰,回家翻出尘封多年的旧课本,抖落蛛网,颤巍巍地翻开第一页,教孙子一笔一划描红那个“禾”字。
夜幕再度降临。
耕读堂内烛火通明,石板被擦拭干净,炭条整齐摆放,墙边堆着新刻的木简,上面将记录今日所授内容。
沈清禾坐在案前,正将今日讲授整理成文,准备纳入《共耕录》新篇。
陆时砚为她添了茶,低声问:“你真打算让每个识字的人都能写下自己的名字,记下自己种的田?”
“为何不?”她抬头,唇角微扬,“当千万人皆能执笔,谁还敢再替他们开口?”
远处山坡上,树影婆娑,一道身影悄然伫立。
黑袍裹身,面容隐在兜帽之下,唯有眼中寒光如刃,遥遥锁住那方灯火通明的小屋。
身旁学徒低声问道:“要不要烧了它?此处聚众识字,易生妄念。”
那人沉默良久,风掠过林梢,吹动他袖角。
夜色如墨,山风穿林而过,卷起枯叶簌簌作响。
白砚秋立于坡顶,黑袍猎猎,仿佛与暗影融为一体。
他遥望那方灯火——耕读堂的窗纸映着人影晃动,孩童朗朗书声随风飘来,字字清晰:“土宜耕,时宜种,人勤则丰。”
学徒压低声音,指尖微颤:“师尊,此地已成乱源。若任其传扬,百姓不再信天命、不信济世堂典训,只听一个妇人讲什么‘科学’‘实证’,纲常必崩!”
树影下,白砚秋久久未语。
火光在他眸底跳跃,像是记忆深处某座焚毁的藏书阁。
他曾是前朝农政司最年轻的执笔官,亲眼见过万亩旱稻因一纸谬误而绝收,也见过饥民啃食树皮时眼中熄灭的光。
沈清禾今日所讲——辨胚芽、识土壤、依节气——句句皆为正道,甚至比朝廷颁行的《农经辑要》更精切实务。
“她讲的……都是对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石相击。
学徒愕然抬头。
可下一瞬,白砚秋眸光骤冷,寒意逼人:“正因她说的是真,才更危险。”他缓缓抬手,指向那片温暖灯火,“自古治世,在于定分止争。百姓若开始质疑祖法、怀疑官令,转而信一个无爵无职的女子口舌之言……秩序何存?礼法何依?天下不乱,谁乱?”
风声呜咽,似有无数亡魂在旷野中低语。
当夜三更,枫林里外马蹄轻响,一名济世堂巡骑持令而至。
次日清晨,里正捧着一卷朱批黄帛,脸色惨白如纸,匆匆叩开沈家柴门。
《肃农令》赫然在目:
“凡私设学堂、聚众授非常之术者,视为蛊惑乡里,动摇民本,即刻取缔;所有讲义、图谱、记录,尽数呈缴备案,违者以妖言罪论处。”
老夯怒砸门槛:“他们怕了!怕咱们识字,怕咱们明白!”
朱小乙攥拳欲言,却被陆时砚悄然拦下。
书房内,烛火摇曳,沈清禾静坐案前,指尖摩挲着那枚青铜小印。
纹路温润,仿佛有生命般微微发烫,似在回应她心中翻涌的怒意与决断。
她忽而笑了,极淡,却锋利如刃。
“讲义可以交。”她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耕读堂授课实录·第一辑”九个大字,一字一顿,“但明天的课——照常。”
翌日辰时,春阳初升。
耕读堂前空地早已人头攒动,不止本村妇孺,连邻村也有挑担携子而来。
有人揣着干粮等课,有人默默站在外围观望,眼神复杂。
沈清禾未登台讲新知,而是捧出一只粗陶罐,掀开盖布,倒出数十枚打磨光滑的木牌——每块上皆刻有不同符号:有的像禾苗抽穗,有的似水流蜿蜒,还有的形如犁铧翻土。
“这不是符咒。”她高举一块刻着“肥”字的木牌,声音清越如钟,“这是‘字种’。每一个字,代表一种作物或农法。今天,你们来认领——认一个字,种一块田。收成了,名字就记进《共耕禄》。”
铁穗第一个冲上前:“我认‘肥’!堆肥发酵我都学会咧!”
海姑的女儿怯生生接过“秧”:“我会育壮苗……娘说让我试试。”
连小满——那个常年蜷缩墙角、口齿不清的孩子——也被母亲扶着走上前,颤抖着手,拿起了“水”。
沈清禾蹲下身,将他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木牌背面,郑重嵌入泥中。
“从今往后,”她站起身,环视众人,声如磐石,“山后坊不再有‘无名之人’。谁流汗,谁署名;谁传技,谁留声。”
话音未落,北方天际忽地腾起一道赤红烈焰,撕裂晨雾。
浓烟滚滚而起,随风南侵,带着焦土与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时砚快步奔至,手中紧攥一封密信,指节泛白。
沈清禾望着那片蔓延的火光,神情未变,只是缓缓俯身,从陶罐最深处取出一枚最大的木牌——上面只有一个字:
她将它深深按进泥土,如同埋下一颗种子,又似竖起一面战旗。
台下百双眼睛亮起,沉默中燃起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