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都带着一股子绝望的寒意。
连绵七日的秋霖终于让虞南县最脆弱的神经崩断了,下游三村河水倒灌,千亩良田转眼间沦为一片浑浊的泽国。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县城里蔓延开来,比上涨的河水更快,也更致命。
最先骚动起来的是那些手握工券的百姓,他们是仓廪司新政最坚定的拥护者,可如今田里的收成没了指望,手里的工券会不会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纸?
人声鼎沸的市行门口,争吵和质疑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当口,仓廪司的铜锣被敲响了,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清禾一身蓑衣,站在仓廪司的屋檐下,雨水顺着她光洁的下颌滴落,眼神却比身后的铁穗卫还要锐利。
“仓廪司即刻启动应急响应令!”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其一,暂停所有预售田产的竞价。其二,平准仓即刻开仓放粮,每日每户,凭户籍限领一斗米。其三,凡持有工分者,可额外多兑半升!”
三条指令,条条都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骚动的人群。
不计较损失,先保住所有人的肚子,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安抚。
沈清禾没有多言,转身便带着铁穗等一众青壮,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雨中,直奔河堤。
雨水混着泥浆,几乎没过了膝盖,她却走得极稳。
堤坝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多处淤塞,水流不畅,随时都有决堤的风险。
“大人,这里,还有那里,都是死弯,不动用上百人,根本挖不开!”铁穗焦急地指着几处关键的堵点。
沈清禾的目光扫过浑浊的河道,识海中,一幅精细到每一块土方的三维舆图瞬间展开。
【资源流转优化】功能悄然启动,一道道淡金色的光线在舆图上飞速流转,勾勒出最优的疏浚路径、最省力的人员分配和最有效的器械调度方案。
不过是几次呼吸之间,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已然成型。
“铁穗,你带五十人,用五台水力翻车从西侧主攻。老夯,你带三十人从东侧的浅滩挖泄洪渠,记住,挖到那棵歪脖子柳树下三尺即可,那里土质最松!”
她的指令清晰明确,不带一丝犹豫。
众人虽有疑虑,但出于对她的信任,还是立刻分头行动。
老夯领着人挥舞着铁锹,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没过多久,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铁锹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刨开厚厚的淤泥,一段结构精巧的古石闸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石闸由巨大的青条石砌成,上面布满了繁复的刻纹和机关卡槽,虽年久失修,却依旧透着一股夺天工的巧思。
沈清禾闻讯赶来,蹲下身子,指尖拂过冰冷的石刻。
这纹路,这结构……她这是前朝盛极一时的“均水制”遗构,一种能够根据水位高低自动调节分流的水利设施,早已失传了数百年。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陆先生!”她回头高喊,“笔墨伺候!将这石闸的每一处结构都给我誊抄下来!”
陆时砚撑着伞匆匆赶来,在雨幕中铺开油纸,笔走龙蛇。
沈清禾则在一旁,结合自己脑海中现代水利工程的知识,不断地对图纸进行改良和批注。
“春季水位低,需闭闸蓄水,引细流灌溉秧田。夏季雨水多,开主闸分流,泄洪防涝。秋季天干,引上游活水入渠,以备冬旱。冬季枯水,则清淤固基,检修水闸。”她一边说,一边在图纸上画下新的管道和闸口,“我们要修的,不只是一条泄洪渠,而是一条能让我们虞南子孙后代百年无忧的活命脉!”
这番话语如惊雷,在场的村民听得热血沸腾。
什么天灾,什么歉收,在这样宏伟的蓝图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沈大人要为我们建万年基业,我们还出那点力气算什么!”“算我一个!不要工分,管饭就成!”一日之内,自愿报名参与修渠的义务工竟达到了三百余人。
然而,有光的地方,便有阴影。
眼见沈清禾的声望一日高过一日,躲在暗处的周文昭坐不住了。
很快,一则谣言便在城中悄然流传:“沈氏妖女,擅改河道,是为改天逆地,触怒了河神,这才降下水灾示警,若不收手,必遭天谴!”更有个疯疯癫癫的巫婆,在街头跳起了傩舞,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河神震怒,需选一童男祭水,方能平息灾祸”。
迷信和恐慌再次抬头,这次比之前的工券贬值风波更加凶险。
沈清禾却只是冷冷一笑,对朱小乙耳语了几句。
朱小乙领命而去,不过两日,便在一处偏僻的茶楼里,堵住了那巫婆与周文昭府上的管家密会。
人赃并获,搜出了沉甸甸的银钱和一张伪造的、写着“神谕”的黄纸。
次日正午,雨势稍歇。
沈清禾在河畔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问水大会”。
她没有直接揭穿巫婆的骗局,而是先让人抬上一个按古石闸原理缩小的精巧模型。
她亲自转动机关,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模型中的“河水”被巧妙地分流,一股流入“良田”,一股排入“沟渠”,运作得丝毫不差。
随后,她请上了一位在河边打了一辈子鱼的盲眼老渔夫。
“老丈,您不用眼看,只用手摸,我告诉您转哪里,您就转哪里。”
老渔夫颤巍巍地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在沈清禾的指引下,摸索着转动了几个小小的绞盘。
奇迹发生了,那股象征着灌溉的细流,精准地流入了模型田地里,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成了……真的成了!”老渔夫激动得声音发颤。
全场一片哗然,百姓们看得目瞪口呆。
“若这是妖术,”沈清禾的声音骤然转冷,目光如电,扫过人群中脸色发白的巫婆,“那请诸位告诉我——哪位神仙教过你们,怎么只用一个机关,就省下三十个挑水的壮劳力?”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声。
那笑声里,有恍然大悟,有鄙夷,更有对愚昧的自嘲。
巫婆面如死灰,瘫倒在地,不待官差动手,便被愤怒的百姓团团围住。
迷信的阴霾,在绝对的实用主义和看得见的好处面前,被笑声冲得烟消云散。
为了彻底打消百姓的后顾之忧,沈清禾紧接着推出了“灾后复产贷”。
凡是田地受损的农户,都可以凭村正开具的受灾证明,向仓廪司申请预支种子、饲料和工券。
偿还的方式极为灵活,可以用未来一年的劳役抵偿,也可以用秋收后的产出折价抵偿。
更惊人的是,她竟将市行的账簿公之于众,每一笔贷款的去向、数额、申请人,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并请来德高望重的杜师爷作为第三方监督员,每日核账后签字画押。
此举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整个府城的钱铺都为之震动。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坦荡的“官府买卖”。
不出三日,竟有两家最大的钱铺掌柜主动登门,姿态放得极低,表示愿意以远低于市面的利息,向仓廪司提供现银支持。
送走两位掌柜,陆时砚为沈清禾添上热茶,低声感慨道:“清禾,你已经不必再去求他们了。现在,是他们开始害怕错过你了。”
月圆之夜,雨终于停了。
一轮清冷的明月挂在洗过的天幕上,银辉洒满新修的水闸和仍旧泥泞的田野。
沈清禾独自立于水闸的最高处,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
她缓缓摊开手掌,那枚刻着“仓廪”二字的青铜小印静静地躺在掌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微微发烫。
她闭上双眼,凝神聚气,一股温润而磅礴的力量自丹田涌起,顺着经脉汇入掌心的小印。
【春风化育】!
无形的伟力以她为中心,如涟漪般扩散开来,温柔地覆盖了下游三村所有受灾的田地。
那是一种肉眼无法看见,却能被万物生灵感知的力量,如同春天第一缕唤醒大地的暖风。
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田埂上。
前去查看田地的农户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被洪水浸泡了七日之久的稻根,非但没有腐烂发臭,反而透着一股鲜活的绿意。
更有甚者,一些地势稍高的田块里,枯黄的稻禾竟重新抽出了嫩绿的新蘖,在晨风中微微摇曳。
一位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颤抖着跪倒在地,捧起一把带着湿润气息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又闻,随即老泪纵横,嘶哑地向众人宣布:“活了!都活了!这不是寻常的再生……这……这像是有人,催醒了土地本身憋着的那股子力气啊!”
消息不胫而走,越传越神。
渐渐地,“仓廪司神女”的名号,在虞南百姓的口中悄然流传开来。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朱墙深宫之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正就着烛火,翻阅着来自各地的奏报。
当他看到虞南县那份关于水灾后民心、粮价皆稳的奏报时,原本古井无波的他反复看了三遍,最终将奏报放下,拿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许久,他忽地掷笔于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虞南有女,竟能执五谷之权,玩转水利民心于股掌之间……天下粮心,或将易主矣。”
虞南的雨季过去了,天气却并未真正回暖。
夜风中已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刀子般的锐利。
沈清禾站在仓廪司的望楼上,遥望着北方。
她总觉得,这片土地的平静之下,似乎有一种更深沉的寒意正在酝酿。
那是一种来自更遥远地方的、足以冻裂骨髓的冰冷。
这份刚刚在她手中聚拢起来的暖意,又能庇护这方水土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