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行将手中的宗卷重重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那股违和感,源头就在于这过于完美的账目。
青阳府下辖七县,无论旱涝,各村镇的粮价竟如死水一般纹丝不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抹平了所有本该存在的市场波动。
这绝非寻常的丰年景象,更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骗局。
他当即颁下令箭,要求各乡市曹,凡涉及五石以上粮食的交易,无论买卖,都必须在当日申时前登记造册,汇总上报。
同时,数名精干的府衙捕快换上布衣,悄无声息地散入市井,他们的目标,是那些终日与粮食打交道的大户——酱坊、油铺、酒坊。
风声鹤唳之下,沈清禾却比萧景行更快一步。
陈七郎前脚送来官府的新动向,她后脚便拿出了一套应对之策。
很快,枫林渡周边便流传开一个消息:共耕庄新开的“禾香酱坊”得了个古方,酿出一种名为“辣酱酒糟”的奇物,辛辣鲜香,佐餐绝佳,引得过往商旅争相抢购。
而这酒糟的秘诀,便在于需用陈年旧米制曲,越是陈米,风味越是醇厚。
一时间,“禾香酱坊”的名头不胫而走。
那座建在共耕庄入口处的大作坊每日里蒸汽升腾,浓郁的米浆发酵气味混杂着辛辣的香料气息,飘出十里地都能闻见。
外人只道是生意兴隆,却不知那一口口巨大的蒸锅之下另有乾坤。
每日里倒进去的十石米,有九石都在灵泉水的催化下,于极短时间内发酵成毫无营养的残渣,被当作猪食处理掉。
而真正颗粒饱满的好米,早已顺着锅底的暗管,悄无声息地流入了那片广阔无垠的地下空间。
沈婆子的小小杂货铺,成了这庞大计划中一个不起眼的、却至关重要的中转站。
每日清晨,都会有一辆板车吱呀作响地停在店门口,车上是几大袋所谓的“豆粕”。
为了做戏做全,沈婆子特意从村里雇了两个游手好闲的汉子。
二人嗓门奇大,每搬一袋,便要高声唱喏报重,引得街坊邻里频频探头。
沈婆子则颤巍巍地站在一旁,用毛笔在发黄的账本上记下一笔笔流水,字迹工整,分毫不差。
外人眼中,这些“豆粕”被两个壮汉费力地倒入后院那几口酱缸里。
但无人知晓,酱缸底部早已打通,连接着她家那个深邃的地窖。
每当夜深人静,沈婆子便会亲自下到地窖,将白天倒入的粮食——那根本不是什么豆粕,而是一袋袋脱了壳的精米——通过一条新挖的暗道,转移到隔壁一间废弃民宅下的夹层仓库里。
这一日,萧景行一身青布长衫,扮作游学士子,信步走进了沈婆子的小店。
他没有多言,径直走向后院。
沈婆子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却依旧是那副谦卑和善的笑容。
萧景行绕着酱缸走了一圈,见缸口的封泥完整如初,并无动过的痕迹。
他示意随从揭开一角,一股浓烈刺鼻的辛辣气味扑面而来。
他用指尖蘸了一点酱汁送入口中,那股霸道的辣意瞬间在舌尖炸开,呛得他微微皱眉。
确认无异后,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直到那修长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沈婆子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瘫坐在椅子上。
她手中的账册滑落在地,墨迹未干。
就在萧景行进门前一刻,她才刚刚将最后两大袋、足足五百斤的米沉入地道,缸底只来得及铺上一层薄薄的米渣用作伪装。
那辛辣的酱汁下,是她几乎停止跳动的心。
随着囤积的粮食越来越多,仅靠陆路运输已然捉襟见肘。
陈七郎按照沈清禾的指示,不知从何处调来了十二艘吃水很深的平底漕船。
这些船只被伪装成了运送官盐的盐队,船上堆满了粗粝的盐包,那股咸腥的气味足以掩盖一切。
真正的玄机,在于船底之下,他命人加装了一层严丝合缝的夹舱,每一艘船都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运走近百石粮食。
船队沿支流昼夜不息,倒也安稳了一段时日。
直到某个无月之夜,行至一处芦苇荡时,数艘快船如鬼魅般从黑暗中窜出,将船队团团围住。
为首的水匪头目手持鬼头刀,凶神恶煞。
陈七郎却毫无惧色,他亲自提刀立于船头,任凭江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口中发出一声冷笑:“瞎了你的狗眼!连小爷的船也敢劫?你可知这船上拉的是什么?”
那水匪头目一愣。
陈七郎下巴微抬,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水面:“这是知府大人孝敬京中贵人的‘贡酱’!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贡酱”二字一出,水匪头目原来这批所谓的“贡品”,早已通过陈七郎的安排,在周边各县的黑市里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被夸大成了某种能延年益寿的秘药,背景通天。
犹豫片刻,那头目竟真的抱了抱拳,带着手下悻悻退去。
消息传回,沈清禾正在灯下绘制新的运输路线图,闻言只是莞尔一笑,轻声道:“江湖规矩,有时候,确实比王法还好使。”
然而,再周密的计划,也敌不过意外。
沈婆子雇来的一个帮工,因贪凉喝了生水,一病不起,竟在高烧的呓语中,反复念叨着“酱缸底下……缸底下有粮……”这句话恰好被前来探病的邻人听见,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传到了萧景行的耳中。
这一次,萧景行再无任何犹豫。
天色未明,大批官兵便如潮水般涌来,将沈婆子的小店围得水泄不通。
萧景行手持令箭,面沉如水,只下达了一个命令:掘地三尺,彻查!
千钧一发之际,沈清禾却早已料到了这一步。
或者说,她早已为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准备了最后的退路。
就在昨夜,正是月圆之时,她悄然启用了那项许久未曾动用的能力——【夜间瞬移】。
仅仅一夜之间,藏在夹层仓库里的数万石粮食,便被她尽数转移到了数里之外,一座废弃炭窑下方的天然岩洞之中。
当官兵们砸开酱缸,挖开地窖,最终找到那条通往夹层的暗道时,看到的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地下空间。
角落里,孤零零地堆着几袋已经霉变生虫的碎米。
沈清禾适时赶到,她看着满地狼藉,神色悲悯地对萧景行福了一福:“大人明鉴,老妇人一生节俭,心疼那些筛下来的碎米,便藏了些喂鸡,不曾想竟成了滔天罪证?”围观的百姓们本就对官府的粗暴行径心生不满,此刻见状纷纷附和:“是啊,御史大人,难道穷人省下一口吃的,也有罪吗?”
萧景行死死盯着那个空洞的地窖,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将泥土看穿。
良久,他终究是没有再下令深挖,只是挥了挥手,带着人马沉默地离去。
当晚,夜凉如水。
沈清禾独自一人立于炭窑的洞口,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的岩壁。
一瞬间,她识海中的那枚古朴铜印再次浮现,一行苍劲的古篆在印底缓缓亮起:“藏之于野,取之有时。”
与此同时,空间深处传来一阵低沉而悠远的共鸣,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千年的古老契约,正被她的行为所唤醒。
她忽然清晰地记起,穿越之初,那道机械的系统提示音最后曾说过一句话——“宿主福缘,皆源于饥岁救世”。
莫非,这片神奇的空间,并非是她个人的奇遇,它本就是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滔天大荒而生?
远处的月光透过洞口,斜斜地照进这片巨大的地下洞穴。
光线下,那堆积如山的麻袋连绵起伏,宛如一条蛰伏于地底的巨龙龙脊,在黑暗中静静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那个被唤醒的时刻。
她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那片无垠的粮山,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时机,就快到了。
她必须让所有核心成员,都明白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以及他们手中握着的,是何等重要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