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拿起那本册子,飞快地掠过康熙十三年三月的残页,径直翻向四月。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中如同擂鼓,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四月十五,内大臣纳兰明珠进献药材一批:老山参三支、上等鹿茸五对、天山雪莲三朵、虫草一斤、三七粉五匣……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条目清晰,价值不菲,皆是宫中常用或珍稀的滋补之物。然而,从头到尾,仔细逡巡两遍,那本该出现的“莪术”二字,却毫无踪影。
心头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更浓。她不敢有丝毫停顿,指尖继续向后急翻。
四月二十五,议政大臣索额图进献药材一批:百年紫河车两具、顶级血燕十盏、极品阿胶二十斤、长白山野山参十支、当归、熟地、白芍……若干。皆备注:供皇后待产之用,补气益血,安胎固元。
看到索额图和皇后的名字,圆姐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索额图,赫舍里氏的中流砥柱,仁孝皇后的亲三叔!他怎会……她本能地想要排除这个念头,这简直匪夷所思!亲叔父害自己的皇后侄女,于情于理,于家族利益,都绝无可能!他献上的药材,理应是最稳妥、最安全,为皇后顺利生产保驾护航的。
然而,当她的目光急切地扫向药材名录的最后几行时,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长长一串补气益血、安胎固元的药材之后,有一行墨迹略深的字迹,赫然列着:
莪术,净选上品,十斤。
“十斤?!”圆姐几乎在心底失声惊呼。这分量,在针对孕妇的药材单子里,简直刺眼得如同黑夜里的磷火!莪术活血破气之性猛烈,寻常妇人孕期都是慎之又慎,避之不及,即便是产后用于排瘀,用量也需严格控制。仁孝皇后当时正值临盆之际,索额图作为至亲,献上如此大量的莪术,意欲何为?!
巨大的矛盾感瞬间攫住了圆姐。理智告诉她索额图绝无动机害皇后,但这异常到离谱的莪术分量,却硬生生扎进了这看似铁板一块的逻辑里,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离奇。
不合常理即是妖! 圆姐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索额图献药是真,这莪术名录在档册上白纸黑字也是真!那么,问题出在哪里?是这档册本身被人动了手脚,故意栽赃?还是……这莪术的用途,根本就不是给皇后的?抑或是,有人利用索额图进献的机会,浑水摸鱼,将这危险的药材夹带了进来?无论哪种可能,这“十斤莪术”的出现,都指向了一个更加危险的漩涡中心!
就在这惊疑不定、心念电转之际,门外似乎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仿佛有人在不远处驻足。圆姐浑身汗毛一炸,从巨大的信息冲击中猛地惊醒!她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
“春桃!”圆姐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去唤当值的公公进来,就说先前给桑格格抓的那份安神药材,在门口遇见婉仪娘娘身边的琴音姑娘,她家娘娘急用,我们便先让给她了。请他照着方子,再抓一份!”
“是!”春桃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出去。
圆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将手中的档册合拢,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塞回那堆簿册里,尽量恢复原状。她的动作依旧迅捷,但指尖的微颤却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索额图、莪术、十斤……这几个词在她脑中疯狂盘旋。
门外很快传来春桃清晰的声音和小太监恭敬的回应。春桃的借口合情合理,小太监并未起疑,只当是主子们之间的体恤,连声应着,动作麻利地重新称药、包药,不敢有丝毫怠慢。
片刻后,春桃捧着重新包好的药材进来,低声道:“主子,药齐了。”
圆姐目光扫过那包药材,又瞥了一眼窗外。暮色已然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雕梁画栋的影子拉得长长,更添几分深宫的幽邃与压抑。
此地不宜久留。琴音的出现绝非偶然,婉仪那边随时可能再生枝节。更重要的是,索额图这条线索太过重大,也太过敏感,她需要绝对安全的环境来消化和思考。
她拢了拢鬓角,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凝重锐利得如同寒潭冰刃。
“嗯。”圆姐淡淡应了一声,声音平稳无波,“走吧。”
她率先向门口走去,步履依旧带着天子嫔御的端庄,裙裾拂过光洁的青砖地面,悄无声息。
“去永和宫,”她对着紧随身后的春桃吩咐道,语气如同寻常探视,“看看桑宁今日玩得可还尽兴,晚膳用了没有。”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身影已融入御药房门外渐浓的宫闱暮色之中,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探查,从未发生过。只有她紧抿的唇线和袖中微微攥紧的拳,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发现是何等的石破天惊。
永和宫的欢笑声,此刻在她听来,或许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霾。薄暮如血,宫道深长,每一步,都踏在未解的谜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