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的夏夜,蛙鸣与虫声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兜住了山间微凉的晚风。王胖子和黑瞎子勾肩搭背地从村口小卖部回来,一人手里拎着几瓶高度白酒和冰镇啤酒,另一人抱着满怀的油纸包,烧烤的焦香和卤菜的浓郁气味霸道地撕开了夜晚的宁静。
“嗝儿——”胖子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脸上泛着红光,“要胖爷我说,还得是这农家自酿的包谷烧,够劲儿!比那啥洋玩意儿威士忌带劲多了!”
黑瞎子墨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是!配上这刚出炉的烤串儿和老刘家的秘制卤鸭脖,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他显然也已经喝了不少,脚步有些虚浮。
两人晃悠到院子里的石桌旁,把酒肉一股脑儿放下,正准备继续这场属于他们俩的深夜盛宴,一抬头,正好看见吴邪和张海欢一前一后地从屋里走出来。吴邪是出来纳凉的,张海欢则似乎刚结束一个漫长的越洋电话,眉宇间还凝着一丝未散尽的疲惫与冷厉,右眼睑下的青紫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哎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胖子眼睛一亮,如同看到了新的酒友,大手一挥,“天真!欢爷!快!过来一起整点儿!这么好的酒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黑瞎子也热情洋溢地招呼:“就是!欢爷,别一天到晚绷着了,过来放松放松!吴邪,把你藏的那点花生米也贡献出来!”
吴邪看着那堆酒瓶,有点犹豫:“这……都挺晚的了……”
张海欢本能地想拒绝,他习惯了一个人消化所有情绪,酒精这种容易让人失控的东西,他向来敬而远之。然而,没等他开口,胖子和黑瞎子已经一左一右地“架”住了他,连拖带拽地把他按在了石凳上。吴邪见状,也只好苦笑着坐了下来。
起初,气氛还有些拘谨。张海欢只是小口抿着胖子强行塞到他手里的白酒,眉头微蹙,显然不适应这种粗犷的喝法。吴邪也喝得克制,主要是陪着吃菜。
但酒这东西,最是能瓦解心防。几轮推杯换盏下来,在胖子和黑瞎子插科打诨、拼命劝酒之下,酒意渐渐上头。吴邪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从抱怨山里蚊子多,到感慨这些年经历的光怪陆离。张海欢虽然依旧坐得笔直,但那双总是冰封般的浅琥珀色眼眸,开始漾起朦胧的水光,紧绷的下颌线条也柔和了些许。
不知是谁又起哄让张海欢干一杯,或许是夜色太深,酒气太浓,又或许是心底那根弦绷了太久实在太累,他盯着杯中晃动的透明液体,忽然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却奇异地带来一种短暂的麻痹与放松。
然后,仿佛某个闸口被突然冲开。
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算无遗策,仿佛永远裹着一层坚冰的张海欢,开始融化了。
他先是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似平日的冰冷或嘲讽,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清朗,虽然很快又变成了咳嗽。咳完之后,他话匣子就关不上了。
“……你们是不知道,”他用手支着下巴,眼神有些飘忽,语气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话痨的倾诉欲,“小时候……小时候在张家,我跟小哥,还有海客哥,我们……我们半夜偷偷跑去厨房,不是为了偷吃的,是为了……为了偷我娘藏起来的一坛甜酒酿……”
吴邪和胖子都惊呆了,连黑瞎子都放下了酒杯,饶有兴致地听着。
“那酒酿……可甜了,跟我娘做的桂花糕一样甜……”他眼神迷离,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遥远的过去,“后来……后来被我爹发现了,罚我们去寒冰洞面壁……嘿,你们猜怎么着?我们把剩下的半坛……偷偷带进去了……一边冻得哆嗦,一边分着喝……小哥那时候……不爱说话,就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眼睛亮亮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零碎的、美好的童年片段,说母亲张海瑶温柔的手,说和张起灵一起训练、受罚、偷偷分享一块烤红薯,说替张海客顶罪导致左耳冻伤……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几乎要被仇恨和痛苦磨灭的微小光芒,在酒精的催化下,一点点挣脱了束缚,闪烁着浮现出来。
这时的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神情,眉眼弯弯,苍白的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右眼睑下的血管也因充血而更加明显。他仿佛真的变回了那个张家本家里,尚且带着几分调皮、几分敏感、对家人充满依恋的少年,而不是后来那个满身伤痕、心冷如铁的潜伏者与复仇者。
吴邪看着他,心里又暖又酸,他知道,这才是张海欢被残酷命运掩盖住的、最初的模样。
“欢爷……你慢点喝……”吴邪忍不住劝道,给他递了串烤蘑菇。
张海欢接过蘑菇,却没吃,只是拿在手里晃着,继续说着:“……还有……还有我娘那个犀角扳指……我……我一直留着……苏晚……苏晚她帮我修好了……她……她是个好姑娘……是我不配……”
提到苏晚,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化不开的愧疚。
胖子赶紧打圆场:“哎哎,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不提了,喝酒喝酒!欢爷,胖爷我敬你是条汉子!”
黑瞎子也凑趣地端起酒杯:“就是,欢爷,今朝有酒今朝醉!来,走一个!”
张海欢似乎被拉回了情绪,又跟着干了一杯。酒精彻底淹没了他,他开始有些坐不稳,身体微微摇晃,话语也更加颠三倒四,时而笑,时而沉默,时而又会冒出几句带着浓重口音的、含糊不清的抱怨或咒骂,对象似乎是汪家,又似乎是……他的父亲。
院子里酒气熏天,烤串签子、卤菜骨头和空酒瓶扔得到处都是。四个人都喝得烂醉如泥。吴邪趴在石桌上,嘴里嘟囔着“三叔……小哥……”。胖子直接滑到了桌子底下,抱着桌腿打呼噜。黑瞎子还算能坐住,但墨镜早就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眼神发直地看着天空,嘿嘿傻笑。
而张海欢,则歪倒在一旁的竹制躺椅上,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那个喝空的小酒杯。他闭着眼,浓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像是在梦里也在为什么事情难过。褪去了所有伪装的脸上,只剩下毫无防备的疲惫和一种易碎的脆弱。他蜷缩着,如同一个寻找安全感的孩子,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喃喃着:“……冷……娘……我冷……”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了。
张起灵、解雨臣、张海客和张海杏大概是听到了这边过于喧闹的动静,一起走了过来。
看到院子里这如同被台风过境般的狼藉景象,和四个瘫倒的醉鬼,四人都是一愣。
解雨臣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用手帕掩住口鼻:“这……成何体统。”
张海杏瞪大了眼睛,指着躺椅上蜷缩成一团的张海欢,难以置信:“他……他喝醉了?”在她印象里,这位心思深沉的兄长几乎是与“失控”二字绝缘的。
张海客看着张海欢那毫无防备、甚至显得有些可怜的模样,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他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想把张海欢手里紧攥的酒杯拿下来,却发现他攥得很紧,掰都掰不开。
而张起灵,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张海欢身上。他沉默地走到躺椅边,蹲下身,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看着他那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卸下所有重担后显露出的真实疲惫与脆弱,看着他因为寒冷而无意识蜷缩的身体,看着他即使在醉梦中似乎也不得安宁的微蹙的眉头。
然后,张起灵脱下自己的外套,动作轻缓地盖在了张海欢身上。
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张海欢在梦中呜咽了一声,身体微微放松,向着热源的方向无意识地蹭了蹭。
张起灵维持着蹲踞的姿势,没有动,只是伸出两根奇长的手指,极轻地拂开了黏在张海欢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那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冷漠形象截然不符的、近乎温柔的细致。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这片狼藉又安静的院落里,笼罩着醉倒的众人,也笼罩着那在躺椅旁无声守护的身影。
这一夜的喧嚣与真实,如同一个短暂而珍贵的梦。天亮之后,那个冷静、隐忍、背负着一切的张海欢将会归来。但此刻,在这弥漫着酒气的院子里,他只是一个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所有枷锁,做回片刻真实自己的、疲惫不堪的少年。
糖中包裹着的是岁月与命运刻下的巨刃,而这片刻的安宁,或许是他们能给予彼此,最沉默也最温柔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