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已如离弦之箭般发出,风隼司这部庞大的机器在赵红药的指令下,开始围绕着“黄金之路”悄然加速运转。但赵红药深知,仅凭风隼司的情报与威慑,不足以填饱万千民众的肚子,也不足以让冰冷的炉火重新炽燃。真正的战场,在坊市,在商会,在那些掌握着物资流通命脉的商贾手中。
她没有在分析室久留,而是带着两名精干的风隼司属员,再次走入永冻城的街巷。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亲自去见一见那些卷宗上名字背后的、正身处困境的商人。
第一家,是“陈氏粮行”。
粮行位于百谷坊相对靠里的位置,门面不算最大,但招牌古旧,透着几分老字号的气派。只是此刻,这份气派被门可罗雀的冷清冲淡了不少。铺子里,几个伙计无精打采地倚在空了大半的米缸旁,掌柜则坐在柜台后,对着账本愁眉不展,正是赵红药昨日在远处见过的那个中年男人。
赵红药没有摆出风隼司的架子,依旧作寻常武者打扮,走了进去。一名属员上前,低声对掌柜说了几句,亮了一下腰牌。掌柜先是一惊,随即脸上涌起一丝希望,连忙从柜台后绕出,躬身将赵红药请入了后堂。
后堂比前铺更显凌乱,堆着些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陈米和灰尘的味道。掌柜姓陈名望,是陈氏粮行的东家,此刻他搓着手,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谦恭,却也难掩眼底的焦虑。
“赵……赵行走,”陈望的声音有些干涩,“小人不知是您亲至,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陈东家不必多礼。”赵红药摆了摆手,在一张略显陈旧的木椅上坐下,开门见山,“我此次前来,是想亲耳听听,你们的难处。”
陈望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难处……唉,一言难尽啊。赵行走,不瞒您说,我们陈氏粮行在永冻城经营了三代,靠的就是信誉和稳定的货源。往年这个时候,南边的稻米、北地各庄子的寒粳米,早就该陆续入库,充盈仓廪了。可今年……”
他指向后堂角落里寥寥无几的米袋:“您看,仓里都快见底了。南边的路子,几乎全断了。几个合作多年的南方大粮商,要么推说今年歉收,无粮可卖;要么,就直接告知,烈阳官方给出了更高的统购价格,他们得罪不起。我们就算愿意出高价,也买不到足够的粮食啊!”
“北地呢?”赵红药追问。
“北地?”陈望苦笑一声,“几个产粮的大庄子,今年的收成早就被一些陌生的商队以高出市价两到三成的价格,‘预购’一空。那些商队来去如风,背景神秘,但出手阔绰得吓人。我们这些老字号,拼财力,根本拼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小人私下打听过,那些陌生商队,多半和‘炎阳货栈’脱不了干系。他们这是要把源头的粮食都抓在手里,让我们无米下锅啊!”
赵红药默默听着,这与风隼司的情报相互印证。烈阳的手段简单而有效——利用资本优势,垄断源头。
“除了货源,还有其他困难吗?”赵红药继续问。
陈望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红药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神,最终还是说道:“不瞒行走,资金也快撑不住了。以前货源稳定,周转快,如今进货价飙升,我们为了维持铺面,不得不高价购入少量粮食,售价却不敢涨得太快,怕失了老主顾,也怕引来军府干预……这赔本的买卖,已经做了两个月,库里的存银……快见底了。铺子里几个老伙计的工钱,这个月都快发不出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那是一个商人面对祖业可能败落时的无助与心痛。
赵红药点了点头,没有过多安慰,只是沉声道:“情况我已了解。军府不会坐视不理。陈东家,请你务必稳住铺子,留住伙计。货源和资金的问题,我们会尽快设法。”
离开陈氏粮行,赵红药又走访了“百炼坊”。
铁匠坊位于城东,靠近工坊区,尚未走近,便能听到往日里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打铁声。然而今日,这声音稀疏了许多,空气中那股熟悉的煤炭与金属灼烧的气味,也淡了不少。
百炼坊的坊主是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名叫铁隆。他性子直率,见到风隼司的人(尽管赵红药未表明身份,但属员亮明了身份),也没有太多客套,直接将他们引到了炉火已熄大半的工坊内。
“没料了!”铁隆指着空荡荡的料场,声音洪亮却带着愤懑,“生铁、熟铁,连打造农具的普通铁料都进不来!以往给我们供料的几个矿场,要么说产量锐减,要么就说他们的铁料被‘金乌商行’包圆了!价格?嘿,就算有零星散料流出来,那价格也高得吓人,老子打一把锄头卖出去,还得倒贴钱!”
他走到一个冷掉的铁砧旁,大手抚摸着冰凉的砧面,眼中满是痛惜:“看看,这些老伙计,都快生锈了!坊里十几个跟着我吃饭的匠人,都是好手啊!现在没活干,天天闲着,人心都散了!‘炎阳货栈’那边,像闻着腥味的野狗,天天派人来挖墙角,工钱开得比老子给得起的高一倍!已经走了三个了……都是跟了我七八年的老人……”
铁隆的声音低沉下去,那双能抡动千斤铁锤的大手,此刻却微微颤抖。技术的流失,匠人的离散,对于一个以技艺立身的工坊来说,是比缺乏原料更致命的打击。
赵红药看着眼前这空寂的工坊,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属于工匠的、创造的热力正在一点点消散。她沉声道:“铁坊主,匠人是一个国家的筋骨。军府需要你们的技艺,北冥需要你们打造的工具和兵器。请务必想办法留住剩下的匠人,工钱和生计,军府会介入协调。铁料的问题,我们也在查,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铁隆抬起头,看着赵红药,这个年轻女子身上有种让他信服的坚定。他重重一点头:“好!有军府这句话,我铁隆就算砸锅卖铁,也先把兄弟们稳住!”
接连走访了几家受冲击严重的商会和工坊,情况大同小异。货源被截断,成本疯狂攀升,资金链濒临断裂,人才被恶意挖角……烈阳背景的商行,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上下游同时收紧,要将北冥本土的商业活力彻底绞杀。
夕阳西下,将永冻城的影子拉得很长。赵红药走在返回住处的路上,寒风拂面,她却感觉心头有一团火在燃烧。
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清晰的认知。她亲眼看到了这场经济战的残酷,它不流血,却能让一个三代经营的粮行濒临破产,能让一个充满活力的铁匠坊陷入死寂,能让无数依靠这些产业生存的家庭陷入困顿。
这不再是纸面上的数据和报告,而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
她握紧了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必须尽快行动起来。微光轩的网络,商业同盟的构想,必须立刻推动。她需要将这些分散的、备受打击的力量凝聚起来,需要找到打破烈阳货源垄断的方法,需要为这些仍在坚守的商贾,注入坚持下去的信心和实实在在的帮助。
这场无声的战争,每一步都踏在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