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一通豁出命的哭骂,像一盆冷水,暂时把张左腾和王小丽那两口子的嚣张气焰给浇熄了。他们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平时闷不吭声、任他们揉捏的软柿子,逼急了也能这么豁出去。两口子愣在原地,张着嘴,瞪着眼,一时没接上话。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小花还在那不知疲倦地哭着,声音都哑了。张左明蜷缩在炕角,被打得鼻青脸肿,像个破麻袋,一动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这诡异的安静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更加刺耳、更加绝望的哭嚎声打破了。
是张老栓!
这个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在家里像个影子一样存在的窝囊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了。他大概是听说了王桂花的死讯,刚进院门,就“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桂花啊!我的桂花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丢下我可怎么活啊!呜呜呜……”
那哭声,又响又亮,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劲儿,跟他平时那副蔫了吧唧的样子判若两人。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你咋这么想不开啊!有啥过不去的坎儿啊!你走了,这个家可咋办啊!留下我这把老骨头,还有这一堆烂摊子……呜呜……我的桂花啊……”
他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好像王桂花是他这辈子最离不开的宝贝疙瘩。可我心里清楚,王桂花活着的时候,他在家里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任由王桂花作威作福,欺负我和力力。现在人死了,他倒哭得跟个孝子贤孙似的,给谁看呢?
我冷眼看着张老栓在那里表演,心里没有一点波澜,只觉得讽刺。这老东西,一辈子窝囊,临了了,倒是会哭了。可这眼泪,有几分是真为死了的老伴流?又有几分,是为他自己以后没人伺候、没人撑腰的悲惨日子流?
张老栓这一哭,像是给张左腾和王小丽提了个醒。
张左腾刚才被我骂得有点懵,这会儿见他爹哭得这么“伤心”,好像找到了台阶下。他赶紧凑过去,扶住张老栓(其实更像是架着他),也跟着干嚎起来,声音大,却没多少眼泪:
“爹!您别哭了!保重身体啊!娘走了,我们……我们也难受啊!”他一边嚎,一边拿眼角瞟着院子里渐渐又聚拢过来的左邻右舍。
王小丽更是个戏精。她一看有观众了,立刻戏瘾上身。她没去扶张老栓,反而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扯开嗓子就哭,那声音又尖又利,穿透力极强:
“我的娘啊!您怎么就这么狠心啊!丢下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活啊!您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还没享几天福呢,怎么就……怎么就想不开走了啊!呜呜……娘啊,您睁开眼看看啊,这个家都成什么样了……”
她哭得抑扬顿挫,有腔有调,一边哭一边数落,把王桂花说得跟朵白莲花似的,好像她多孝顺、多舍不得这个婆婆。可她那双吊梢眼,却时不时地往人群里瞟,观察着别人的反应。那眼泪,更像是硬挤出来的,看着假得很。
村里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又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的摇头叹气,说张家真是造孽;有的则交头接耳,眼神在我和张左腾两口子之间来回扫,像是在判断谁才是“逼死”王桂花的元凶。
我站在院子当间,像个木头桩子,看着这一家子在那里各怀鬼胎地“哭丧”。张老栓哭天抢地,像是真伤心;张左腾干打雷不下雨,像是在完成任务;王小丽哭得最卖力,也最虚伪。
而我,一滴眼泪都没有。
不是我心硬。王桂花死了,我心里也说不出是个啥滋味。有恨,她以前那么对我,我忘不了;也有点可怜,一条命,就这么没了;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和疲惫。这个家,像一口深不见底的烂泥潭,我已经在里面挣扎得太久,耗干了所有的力气和眼泪。
我看着他们哭,只觉得可笑,可悲。人活着的时候,没见他们有多孝顺,多心疼。现在人死了,倒一个个演起孝子贤孙来了?给谁看呢?演给村里人看?还是演给他们自己那点可怜的良心看?
力力紧紧靠着我,小手冰凉,仰着小脸,害怕地看着这场混乱的哭戏,小声问我:“娘……爷爷和大伯他们……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奶奶……真的不回来了吗?”
我摸摸他的头,没说话。我该怎么跟孩子解释这成人世界的虚伪和残酷?
这场闹哄哄的哭丧,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赵大山闻讯又赶了过来,呵斥了几句,让他们赶紧准备后事,别光顾着哭,人群才渐渐散去。
张老栓被人扶进了屋,还在那抽抽搭搭。张左腾和王小丽也收了声,脸上那点假惺惺的悲伤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算计和冷漠。他们开始商量着怎么操办丧事,谁出钱,谁出力,斤斤计较,好像死的不是他们的亲娘,而是一件需要处理的麻烦事。
我冷眼旁观,心里那点离开的念头,像野火一样,烧得更旺了。
这个家,从里到外,都烂透了。虚伪,冷漠,自私,狠毒……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儿。再待下去,我和力力,不是被他们拖累死,就是被这令人作呕的气氛逼疯。
王桂花的死,没有让我解脱,反而像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我对这个家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可能存在的幻想。
走!必须走!立刻!马上!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坚定地做出了决定。哪怕前路再难,我们都要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