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神都洛阳的坊门刚刚开启,一记平地惊雷,便炸响在了所有人的耳边。
新晋的镇国公陆羽,竟要离京了!
这消息本就足够惊人,一个圣眷正浓、刚刚封公的权臣,不在京中巩固地位,反而要出远门,已是奇事。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和目的。
——奉陛下密旨,前往房州,迎接庐陵王李显,回京省亲!
消息是从镇国公府里传出来的,由那位新上任的管家,对着坊间前来道贺的头面人物,半是炫耀半是“不经意”地透露出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洛阳城,从贩夫走卒到王公贵胄,都疯了。
庐陵王是谁?那是废帝!是被陛下亲手从龙椅上拎下来,流放十数年的囚徒!是悬在所有李氏宗亲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武氏外戚眼中最不愿被提及的噩梦。
省亲?这个词用在寻常人家,是温情脉脉。可用在庐陵王身上,那就是一道政治惊雷,足以将朝堂炸得人仰马翻。
这意味着什么?陛下要将废帝接回来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储君之位,要变天了?
无数的疑问与揣测,如同疯长的野草,在神都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当镇国公府那极尽奢华的八马马车,在数百名甲胄鲜明的亲兵护卫下,缓缓驶出坊门时,整个洛阳城都为之震动。
道路两旁,人山人海。
百姓们伸长了脖子,想一睹这位传奇国公的真容。而混迹在人群中的,更多的是各方势力派出的探子,他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辆被重重护卫的马车。
车队的最前方,数十名亲兵手持旌旗开道,“镇国”二字的大旗迎风招展,威风凛凛。
青鸟端坐在马车之内。
他身上穿着陆羽那套崭新的镇国公朝服,紫绶金章,华贵非凡。他努力挺直了腰板,模仿着主人那份云淡风轻的从容,可手心里,早已攥出了一把冷汗。
他感觉自己不是坐在柔软的锦垫上,而是坐在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上。
马车外的每一道目光,都像是一根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牢牢记着主人的吩咐:摆足架子,少说话。
于是,他只是闭着眼,一言不发,任凭马车在万众瞩目之下,以一种近乎于巡游的缓慢速度,向着城门的方向,缓缓挪动。
他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落在外人眼中,反而更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威严。
“看见没,那就是镇国公,当真是年轻有为啊!”
“啧啧,这排场,比亲王出行还大!圣眷之隆,古今罕见!”
“嘘!小声点!没听说吗?国公爷这是去接庐陵王回京!天要变了!”
议论声,惊叹声,猜测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而这股声浪,很快便冲进了洛阳城中,那些真正能搅动风云的府邸之内。
宰相狄仁杰的府邸。
狄公刚刚处理完一份关于黄河水患的文书,听着下属的汇报,他那睿智的眉头,第一次拧成了一个川字。
“迎接庐陵王?省亲?”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胡闹!简直是胡闹!”
以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武三思刚刚倒台,武氏一族人人自危,此刻将李显接回来,无异于给李唐宗室打了一剂强心针,只会让朝局更加动荡。
可陆羽……那个年轻人,行事向来滴水不漏,智计百出,为何会如此张扬地,办一件如此不合常理的事?
“备车,老夫要入宫。”狄仁杰沉声道。
他觉得,自己必须去见一见陛下,哪怕是触怒天颜,也要问个明白。
太平公主府。
“砰!”
一只上好的汝窑茶盏,被太平公主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疯了?!他是不是疯了!”
太平公主的胸口剧烈起伏,绝美的脸蛋因为愤怒和担忧而涨得通红。
迎接李显?回京省亲?这种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陆羽竟然一个字都没有跟她提过!他就这样,自作主张地,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她愤怒,气他将自己完全蒙在鼓里。
她更害怕。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母后,对权力有多么强烈的掌控欲。陆羽此举,无疑是在挑战母后的底线,是在刀尖上跳舞!
“备马!我要去追他!把他给我追回来!”太平公主对着身边的侍女嘶吼道。
“殿下,不可啊!”老成持重的女官连忙劝阻,“国公爷的仪仗已经出城,您现在去追,只会让事情闹得更大,让陛下更加难堪!”
太平公主的动作僵住了。
她不是蠢人,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她现在追上去,当街拦下镇国公的仪仗,那成何体统?只会坐实了陆羽是“矫诏”出京,将他直接推向死路。
可若是不追,就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第一次发现,那个男人,已经成长到了一个她无法轻易掌控的高度,他有自己的棋局,而她,甚至连旁观的资格,都快没有了。
“去上阳宫!”她咬着牙,做出了决定,“我倒要问问母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真正的风暴中心,上阳宫观风殿,却是一片死寂。
武则天端坐在御座之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上官婉儿的禀报。
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她说到“迎接庐陵王回京省亲”这八个字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大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武则天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凤目微垂,看着自己那保养得宜的双手。
可婉儿和周围的内侍宫女们,却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了。他们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雷霆风暴。
良久,武则天拿起御案上的一方玉如意,轻轻地在掌心摩挲着。
她懂了。
她全都懂了。
好一个陆羽!好一个镇国公!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好一招反客为主!
他用她赐予的“玄铁敕令”,扯起一张弥天大谎的虎皮,将她这个女帝,稳稳地架在了火上烤。
她派内卫去杀人,是暗。他大张旗鼓去“接人”,是明。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她“仁慈”地派了心腹重臣去接儿子回京省亲。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房州传来李显的死讯,谁会相信是“暴毙”?天下人只会觉得,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一面假惺惺地派人去接,一面又暗中下了毒手。
她这一生最看重的名声,将被陆羽这一招,毁于一旦。
她不能下令召回陆羽的仪仗,因为那等于向天下承认,她不想让儿子回来,坐实了她刻薄寡恩的形象。
她也不能让内卫继续动手,因为一旦李显死了,所有的脏水都会泼到她身上。
她被将死了。
被她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最信任的臣子,用她赐予的权力,布下了一个让她进退维谷的死局。
“呵呵……”
一声轻笑,从武则天的唇边溢出。
这笑声很轻,却让上官婉儿等人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好,很好。”武则天缓缓抬起眼,那双凤目之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渊般的幽冷。“朕的这位镇国公,真是给了朕一个天大的惊喜啊。”
她将那方玉如意,轻轻放回了御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传朕旨意。”
“陛下……”婉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命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亲率三千金吾卫,即刻出城。”武则天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去,‘护送’镇国公。告诉陆卿,房州路途遥远,山贼横行,朕不放心他的安危。”
“务必,要将他,和庐陵王,‘安安全全’地,给朕带回来。”
她特意在“护送”和“安安全全”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上官婉儿的脸色,瞬间煞白。
丘神绩是谁?那是朝中有名的酷吏,是女帝手中最狠、最没有底线的一条疯狗!
派他去“护送”?这分明是派一条狼,去监视一只狐狸!
三千金吾卫,名为护送,实为看押!
女帝这是在告诉陆羽:你的计策,朕看穿了。棋局,还没结束。朕现在派人,盯着你,也盯着李显。朕倒要看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就在神都因为这一道道旨意而风云变色之时。
距离洛阳城三百里外的一处官道上。
一个身穿青布衣衫,作行商打扮的年轻人,正策马狂奔。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羽回头,望了一眼洛阳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能想象到,此刻的神都,是何等的鸡飞狗跳。他也猜得到,那位女帝在看穿他的计策后,会是何等的震怒。
但他不怕。
因为他知道,当女帝派出丘神绩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输了半招。
她没有立刻掀桌子,就说明,她还在乎这场游戏的规则,还在乎自己的名声。
而这,就是他救下李显,赢得这场豪赌的,唯一机会。
“驾!”
他双腿一夹马腹,坐下的神骏黑马发出一声嘶鸣,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向着房州的方向,绝尘而去。
前路,是女帝布下的天罗地网,是酷吏的监视,是生死的考验。
而他的身后,是刚刚被他亲手点燃的,席卷整个大周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