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雾,似乎永远带着一股散不去的潮气和硝烟味,黏稠地裹挟着山城。空袭警报的间隙里,另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开始在部分圈子里悄然蔓延。这不是来自日军的炸弹,而是源于内部某种难以言说的、冰冷的钳制。
顾清翰最近忙于应对自身可能暴露的危机,行事如履薄冰,尽量减少与外界的直接接触。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他刻意维持的低调。
消息是国际新闻处一位与白曼琳相熟的同事,在走廊里压低声音告诉他的:“顾先生,你听说了吗?白记者……好像惹上大麻烦了!”
顾清翰心里一紧:“怎么回事?”
“她上周发了一篇通讯稿,”同事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直接点名批评了后勤部某个衙门,说他们挪用前线急需的药品和物资,中饱私囊,导致伤兵得不到救治……言辞很激烈,证据也列了一些。稿子被国外几家报纸转了,影响很大。”
顾清翰立刻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揭露内部腐败,尤其在战时,无异于插了马蜂窝。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既得利益者,绝不会善罢甘休。
“现在什么情况?”他追问。
“听说上面很恼火,”同事忧心忡忡,“已经找她谈过话了,说是‘影响抗战团结’,要她公开道歉并收回报道。曼琳的脾气你知道,她怎么可能低头?这两天,好像连中央社内部都给压力了,要停她的职。更麻烦的是……有人放风,说让她‘小心点’。”
“小心点”这三个字,在战时重庆,往往意味着人身威胁。
顾清翰的脸色沉了下来。白曼琳的报道或许有些冲动,但她的初衷是为了前线将士,为了这个国家。如果因为说了真话而遭到迫害,那将是何等的讽刺和悲哀!他不能坐视不管。
他立刻设法联系白曼琳,但电话打到中央社,被告知她“休假了”。他知道,这通常是软禁或隔离审查的委婉说法。几经周折,他终于通过一位可靠的中间人,得到了一个见面的地址——南岸一处偏僻的、鱼龙混杂的小旅馆。
傍晚,顾清翰避开可能的眼线,绕道来到那家旅馆。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霉味和劣质烟草的气味。他敲响了一间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门。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白曼琳警惕的脸。她瘦了不少,眼窝深陷,但眼神依旧倔强。看到是顾清翰,她松了口气,迅速让他进屋。
房间狭小破旧,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桌上散落着稿纸和烟蒂。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白曼琳给他倒了杯水,声音有些沙哑。
“总有办法。”顾清翰接过水,没有喝,直接问道,“情况到底多严重?”
白曼琳苦笑一下,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还能多严重?无非是那套,威逼利诱。先是社里领导找我谈话,扣大帽子,说什么‘不顾大局’、‘为敌张目’。我不买账,他们就停了我的工作,切断了我发稿的渠道。然后,就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住处附近转悠,昨天还有人往门缝里塞了张纸条……”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顾清翰接过一看,上面是用报纸剪贴拼凑的一句话:“多管闲事,小心吃枪子儿。”
赤裸裸的威胁。
“他们不敢明着动我,毕竟我还有点名气,”白曼琳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里带着嘲讽和疲惫,“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防不胜防。我现在连门都不敢轻易出。”
顾清翰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舆论打压,而是涉及人身安全的黑手了。对方能量不小,而且行事卑劣。
“你必须马上离开重庆,暂时避一避风头。”顾清翰果断地说,“我去想办法,看能不能通过一些关系,安排你去昆明或者桂林。”
白曼琳摇摇头,掐灭了烟:“走?我走了,岂不是承认我错了?那些被克扣的药品,那些白白死掉的伤兵,谁替他们说话?”
“曼琳!”顾清翰语气加重,“这不是逞强的时候!留在重庆太危险了!那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知道危险,”白曼琳抬起头,看着顾清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甘,也有一丝深深的无奈和悲凉,“我从前线枪林弹雨里爬出来都没死,没想到……回到这所谓的大后方,却可能要倒在自己人的黑手下。”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和失望,让顾清翰一时语塞。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和江水呜咽。
顾清翰看着她倔强而憔悴的侧脸,知道劝她离开很难。他深吸一口气:“好吧,既然你决定留下,我会尽力周旋。我在宣传部还有些人脉,看看能不能从上往下压一压。你自己千万小心,暂时不要单独行动,住处最好也换一个。”
白曼琳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些:“谢谢你了,清翰。”
离开那家阴暗的旅馆,走在重庆湿冷的夜色里,顾清翰的心情异常沉重。外有强敌,内有权争与腐败,这条抗战之路,布满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荆棘。他不仅要担心远在上海那个人的安危,如今连身边的朋友也陷入了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