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拥挤、弥漫着霉味和廉价皂角气息的排房,江弄影竟有种扭曲的“归属感”。至少在这里,她无需时刻紧绷着神经,去揣测那双冰冷眼眸背后的心思,去承受那反复无常的“恩宠”与折辱。
同屋的宫女们对她的归来反应各异。有依旧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也有几个之前受过她小恩小惠、面露些许同情的,但更多的是沉默的观望。毕竟,一个被太子亲自下令废黜,却又在太子寝殿养病数日的宫女,身份实在太过微妙。
负责分配活计的李姑姑见到她,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脸,但指派给她的活儿,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刻意刁难的脏活累活,反而变成了相对轻松的整理库房旧物、清点器皿名录之类的室内工作。
“你膝盖有伤,少走动些。”李姑姑丢下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便不再看她。
江弄影心中明了,这定然是傅沉舟的吩咐。他一边放她回来,一边又用这种方式“关照”着她。这种别扭的、不容拒绝的“好意”,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喘不过气。
她默默地接受了安排,每日在灰尘仆仆的库房里,整理着那些蒙尘的旧物,登记造册。工作枯燥,但至少不必直面风雨,膝盖的负担也小了许多。只是库房阴冷,即便已是初秋,待久了依旧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这日,她正踮脚想去取架子高处的几个锦盒,脚下垫着的矮凳忽然一滑!
“啊!”她低呼一声,身体失衡向后倒去,下意识地护住头部和膝盖。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从后面扶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的身形。
江弄影惊魂未定地回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带着几分戏谑的桃花眼。
容璟。
“江姑娘,几日不见,怎么还是这般……莽撞?”容璟松开手,嘴角噙着笑意,目光却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和那身灰扑扑的宫女服上打了个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世子殿下?”江弄影连忙退开一步,拉开距离,心中警铃大作,“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是东宫存放杂物的内库,绝非外男尤其是亲王世子该来的地方。
“本王巡查宫禁,路过此处,听闻里面有动静,便进来看看。”容璟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却扫过她刚才想取的那些锦盒,“怎么,这些粗重活儿,现在也要你来做?”
“分内之事,不敢称粗重。”江弄影垂眸,语气疏离,“多谢世子殿下方才出手相助,此地污秽,不敢玷污殿下,还请殿下移步。”
她在赶他走。容璟岂会听不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即便身处尘埃、依旧脊背挺直、眼神清亮的女子,心头那股不甘和怜惜交织的情绪更浓。
“江弄影,”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你就甘心一直待在这种地方?看他脸色,受他磋磨?他那日是如何待你的,你真能忘了吗?”
江弄影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地看向他:“世子殿下慎言!奴婢与太子殿下之事,不劳殿下挂心。奴婢如今只想安分度日,还请殿下莫要再给奴婢招惹是非!”
她的拒绝如此明显,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容璟看着她眼中的决绝,心中一阵挫败,但更多的是对傅沉舟的怒火。若不是傅沉舟,她何至于此?又何至于对他如此戒备?
“好,好一个安分度日。”容璟冷笑一声,“但愿他能让你安分下去。”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库房。
江弄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一阵无力。容璟的出现,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必然又会激起层层涟漪,而最终承受风浪的,恐怕还是她。
她叹了口气,重新扶好矮凳,准备继续工作,却发现刚才容璟站过的位置,地上掉落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白瓷药瓶。她捡起来,拔开塞子闻了闻,是上好的活血化瘀膏,气味清冽,比傅沉舟给她的那盒,似乎还要好些。
她握着那瓶药,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
容璟闯入内库见江弄影的消息,几乎是立刻就传到了傅沉舟耳中。
当时他正在批阅一份关于秋汛的奏折,听到内侍小心翼翼的禀报,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被硬生生折断!
“他去了内库?见了江氏?”傅沉舟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眼底却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是……世子爷说是巡查宫禁,偶然路过……”
“偶然?”傅沉舟猛地站起身,周身散发出的戾气让内侍瑟瑟发抖,“东宫内库,是他容璟能‘偶然’路过的地方吗?!看来是孤对他太宽容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日排房中,容璟试图去碰触江弄影膝盖的情景,以及江弄影那看似抗拒却又透着脆弱的模样!还有她离开寝殿时那决绝的背影!
这才回去几天?容璟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门了?而她呢?是不是也……
一种被背叛的狂怒和尖锐的嫉妒,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
“传孤的命令!”他厉声道,“即日起,没有孤的手谕,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东宫内库!违令者,以窥探宫禁论处!”
“是!”内侍连忙应下。
“还有,”傅沉舟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刃,“去查,今日当值的侍卫是谁,为何放外人进入内库重地?查出来,一律重责三十军棍,逐出东宫!”
他要用最严厉的手段,斩断任何可能伸向她的触手!他要让她知道,只要还在东宫,她就休想脱离他的掌控,休想……与任何其他男人有牵扯!
命令迅速被执行下去。内库被严格看守起来,几个倒霉的侍卫被当众责打,惨叫声传得老远,东宫上下顿时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太子殿下在立威,在警告。
而风暴眼中的江弄影,是在第二天去内库时,才发现守卫换了一批生面孔,并且态度极其强硬地查验了她的身份和差事凭证,才放她进去。同屋的宫女悄悄告诉她昨晚侍卫被重罚的事情,以及太子殿下新下的严令。
江弄影握着扫帚的手,微微收紧。她几乎能想象出傅沉舟下达这些命令时,那副冰冷暴戾的模样。
是因为容璟吗?
他就这么……容不得别人靠近她一分一毫?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的占有欲,像一座无形的牢笼,正在一寸寸收紧,让她无所遁形。
傍晚,她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排房。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发现屋内气氛有些异样。同屋的宫女们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而她的床铺上,赫然放着一包东西。
她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品质上乘的银霜炭,还有一条崭新的、厚实的棉褥。炭块干燥,棉褥松软,在这日渐寒凉的秋夜里,显得格外珍贵。
“这是……”她疑惑地看向其他人。
一个平日与她还算交好的小宫女低声道:“是李姑姑刚才派人送来的,说是……说是宫里体恤,给咱们排房统一添的。”
统一添的?江弄影目光扫过其他宫女的床铺,依旧是那些单薄的被褥和劣质的炭火。只有她这里有。
心中那个猜测几乎得到了证实。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种看似“体恤”实则将她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
她看着那包炭和那条棉褥,就像看着两个烫手的山芋。接受,意味着默许他这种无处不在的“关照”,意味着继续活在他的掌控和与其他宫人的隔阂中。不接受?她又能如何?扔了吗?那只会引来更不可测的后果。
最终,她只是默默地将东西收好,没有用那炭,也没有铺那棉褥。她依旧蜷缩在自己那床略显单薄的旧被里,感受着秋夜的寒意一点点渗透进来。
而此刻,东宫最高的望楼之上,傅沉舟负手而立,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他的目光,穿透渐浓的夜色,精准地落在那片低矮的、灯火昏暗的排房区域。
他派去的眼线回报,她收下了东西,但并未使用。
这个结果,既在他意料之中,又让他心头莫名堵得慌。
她就非要如此倔强?宁可挨冻,也不肯接受他给予的丝毫温暖?
还是说,她心里,还在期待着别的什么人的“温暖”?
一想到容璟可能再次出现,可能用别的方式接近她,傅沉舟的眼神就瞬间变得幽暗冰冷。
他绝不会给她那个机会。
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要将她牢牢锁在身边,哪怕……是以恨的名义。
夜色中,他的身影挺拔而孤寂,却也带着一种偏执到令人心惊的决绝。这场由他主导的、扭曲的拉锯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而他与江弄影之间那根无形的、绷紧的弦,似乎随时都可能彻底断裂,将两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