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的日子,在江弄影自我构建的“秩序”中,缓慢而平稳地流逝。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这方寸之间的生活节奏,甚至与同屋的几个小宫女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基于互助的平静。
然而,东宫从来不是平静的港湾,意外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这夜,秋风呼啸,拍打着排房单薄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江弄影因为膝盖的隐痛,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她被一阵极力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惊醒。
声音来自对面床铺一个叫小菊的宫女。江弄影记得她,年纪很小,性子怯懦,平日里话不多。
“小菊?你怎么了?”江弄影压低声音问道,摸索着起身。
借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看到小菊蜷缩在床上,双手死死按着腹部,脸色惨白,满头冷汗,身体因为痛苦而不停地颤抖。
“疼……肚子……好疼……”小菊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其他宫女也被惊醒,围了过来,见状都慌了神。
“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要不要去禀告李姑姑?”
“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惊动了上头,会不会受罚啊……”
众人七嘴八舌,却没人敢拿主意。在宫里,尤其是在她们这种低等宫女中间,生病有时比犯错更可怕,很可能因为“晦气”而被随意打发,甚至……
江弄影推开众人,坐到小菊床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一片冰凉,但汗出如浆。她又轻轻按压小菊的腹部,小菊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弓得像只虾米。
右下腹持续性疼痛,按压痛感加剧……江弄影心头一沉。这症状,像极了急性阑尾炎!在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没有外科手术,一旦化脓穿孔,几乎就是死路一条!
“不能再等了!”江弄影当机立断,“必须立刻请太医!”
“可是……江姐姐,我们在禁足啊!而且李姑姑说过,没有她的允许,我们不能……”一个宫女怯生生地提醒。
“管不了那么多了!”江弄影打断她,眼神锐利,“人命关天!你们谁去?敲响排房外的警铃!或者大声呼救!”
宫女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触犯宫规,尤其是太子殿下亲自下的禁足令,后果她们承担不起。
江弄影看着她们恐惧的眼神,又看看床上痛苦呻吟、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的小菊,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她猛地站起身:“我去!”
“江姐姐!不行啊!殿下他……”宫女们试图拉住她。
“让开!”江弄影甩开她们的手,眼神决绝,“有什么后果,我一人承担!”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年轻的生命在她面前消逝。什么禁足,什么惩罚,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毫不犹豫地踏出了这间囚禁她多日的排房!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衣衫无法抵御寒意,但她此刻心中只有救人的念头。她跑到院子中央,看着高处悬挂的、用于示警的铜铃,咬了咬牙,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铜铃砸了过去!
“铛——!!”
清脆而刺耳的铃声,骤然划破了东宫寂静的夜空,传出去老远。
“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急症!!”江弄影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喊,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同时,远处传来了侍卫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何人胆敢夜半喧哗?!”
———
傅沉舟并未入睡。
他正在书房对着边境送来的加急军报凝神思考,那突兀响起的警铃声和隐约传来的呼救声,让他眉头猛地一皱。
“外面何事喧哗?”他沉声问道,语气不悦。
一个内侍连滚爬爬地进来,脸色惶恐:“回殿下,是……是宫女排房那边,好像是那个被禁足的江氏,敲响了警铃,说是有人急症……”
江弄影?
傅沉舟的心猛地一沉。她竟敢违抗他的命令,私自出逃?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一股被挑衅的怒火瞬间涌起,但内侍后面那句“有人急症”又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他豁然起身,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只穿着单薄的寝衣便大步朝外走去,声音冰冷:“摆驾排房!孤倒要看看,她又在耍什么花样!”
当他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赶到排房院落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江弄影站在冰冷的院子里,身上只穿着那件灰色的单薄宫女服,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微微发抖,却倔强地仰着头,对着闻声赶来的侍卫和掌事宫女,一遍遍地重复:“里面有人突发急症,腹痛不止,危在旦夕!求你们快请太医!”
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焦急而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月光照在她苍白而坚定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火焰。
“大胆江氏!殿下有令,禁足期间不得外出!你竟敢违抗命令,夜半喧哗,该当何罪?!”李姑姑厉声喝道,上前就要拿人。
“等等。”
傅沉舟冰冷的声音响起,众人这才发现太子殿下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连忙跪倒一片。
傅沉舟没有看跪倒的众人,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在江弄影身上。他看着她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看着她脸上那毫不作伪的焦急,看着她因为紧张而死死攥在一起的、骨节泛白的手。
不是演戏。至少,不全是。
他迈步,越过跪倒的众人,走到江弄影面前,垂眸看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说,有人急症?”
“是!”江弄影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是小菊!右下腹剧痛,压痛反跳痛明显,伴有发热寒战,疑似肠痈之症!若不及早医治,恐有性命之忧!求殿下开恩,速传太医!”
她语速极快,用词甚至带了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医学术语,但那份关乎人命的急切,却真实得不容置疑。
傅沉舟的眸光微微闪动。肠痈?他记得太医院院判曾说过,此症凶险,延误不得。
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那扇敞开的排房门,里面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去传太医。”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要快。”
“殿下!这……”李姑姑还想说什么。
傅沉舟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李姑姑立刻噤声,连忙吩咐人去请太医。
江弄影闻言,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腿脚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
是傅沉舟。
他握着她冰凉刺骨、微微颤抖的手臂,感受着那单薄布料下清晰的骨骼轮廓,心头那股无名火和另一种莫名的情绪交织得更深。他猛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墨色绣金龙的寝衣外袍,不由分说地,劈头盖脸地裹在了她身上!
带着他体温和浓郁龙涎香气息的衣袍瞬间将江弄影包裹,那突如其来的暖意让她浑身一僵,愕然抬头看向他。
傅沉舟却已松开手,背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冷硬的背影,语气带着惯常的嘲讽与警告:“人若是救不回来,或者让孤发现你谎报病情……江弄影,你知道后果。”
他的话语依旧刻薄,但那件带着他体温的衣袍,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江弄影冰冷的心湖。
她裹紧那件过于宽大、还残留着他气息的衣袍,看着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冲进排房,看着傅沉舟负手立于院中、沉默等待的挺拔背影,只觉得今夜的一切,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荒谬与……一种让她心慌意乱的复杂。
他来了。
他信了(至少表面上是)。
他甚至还……给了她一件衣服。
这到底,算是什么?